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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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玉楼悬圃梦瑶台

酒使人醉,使人安睡。

白玉笙醒时,正躺在梦瑶台“乾”字号香阁里的暖床上。梦瑶台是极乐岛最负盛名的青楼,乾香阁则是梦瑶台最具仙气的香阁。可谓瑶花香草,阆风之苑,间或有云雾缭绕、清泉潺潺,恍如昆仑之巅,玉楼悬圃。

碧落瑶台,群玉芳姿。

传闻西王母曾宴请穆天子于瑶池,玉酒琼浆,仙女绝尘。穆天子沉醉其中,流连忘返,经辅政三公百般劝谏,方郁郁离开。后来穆天子百岁之时,曾命卫军寻遍整个昆仑之丘,却终无所得……

瑶台是仙境,梦瑶台却是青楼。

白玉笙不知道自己身在梦瑶台,更不知道梦瑶台是极乐岛最负盛名的青楼。

世间之人,总是各有所好,极乐岛能够投其所好,故而备受追捧,成为举国闻名的销金窟。有人贪食,便立饕厨,佳肴美味,应有尽有;有人嗜酒,便请酒仙,醉而忘忧,醉而忘仙;有人好色,则有瑶台,瑶台一梦,如临仙境。

或赞曰:“极乐岛上梦瑶台,玉女仙姿难忘怀。”

梦瑶台足可梦幻,金阶玉殿,芳草留香,且以秘术,使得整座梦瑶台白烟缥缈,顿生云雾缭绕之感。梦瑶台内,有大小香阁六十四间,以乾香阁为首、未济阁为末,依六十四卦命名,甚有章法。

每间香阁,皆有绝世美人,作为一阁之主,待人接客,各有特色。每位阁主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擅惊鸿一舞,但凡入得梦瑶台香阁的嫖客,无不醉入温柔乡,流连忘返,乐不思归。

白玉笙所在乾香阁,便是梦瑶台之首。

只是大梦初醒,白玉笙尚未发觉自己已身在梦瑶台内乾香阁。

每每酒醒,皆会头晕,继而生出蚊虫叮咬之痛。感觉到痛,证明他还活着、醒着,可眼瞧着仙境一般的香阁,眼瞧着飘然缭绕的云雾,复陷入因酒醉而入的梦,陷入因惊奇而入的幻。

虚虚实实,幻幻真真。

白玉笙仍自闭目,回想着酒醉之前的事。

那是在酒室之中,酒仙李蓬蒿命所有宾客品酒。酒名清酒,酒器金樽,他读过李太白的诗,更深知诗意,可当他饮下那樽七分满的清酒时,唯尝到苦,接着醉意袭来,做一场尚未醒来的梦。

至于酒醉之后的事,他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只有三名酒客品完所有的百余美酒,有的十杯之后倒下,有的数十杯后倒下;他不知道易筱君撑到最后一杯酒方酣醉入梦,唯剩酒和尚与不羁真人站着走出酒室;他不知道那名长刀在背的关中刀客饮至第九十九杯时,竟是倒地不起,一命呜呼;他不知道有三十六名侍女抬着九顶饰玉镶金的花轿,抬入梦瑶台,抬入梦瑶台早已备好的香阁……

一阁之主,绝世美人。

使每位嫖客流连忘返的往往不是香阁,而是香阁之内的美人。

白烟缥缈之间,乾香阁中正有一位如仙下凡的美人。美人一袭白衣,端坐桌前,正自闭目养神,而她清眉秀发,肤如凝脂,虽未见其灵眸,却已如沐春风,惊为天仙。尤其置身此等幻境,当真便如那碧落瑶台上美胜群玉的绝尘仙女。

仙女绝尘,绝俗,绝世……

瑶台是仙境,梦瑶台是青楼,但美人并非仙女,更非乾香阁阁主。

美人有美人的来处,美人有美人的去处,美人既是梦瑶台的过客,更是乾香阁的过客。美人不擅琴棋书画,不会惊鸿一舞,更不会待人接客……美人只会使剑,美人的剑如同美人一般冷酷。

剑名若离,若即若离。

若离既是剑名,亦是人名。师父以若离为美人之名,是为绝情;美人以若离为佩剑之名,是为提醒自己绝情。

绝情二字,谈何容易。

正因做不到,方时刻提醒;正因时刻提醒,反倒放不下。

原来在醉忘仙酒室时,虞若离滴酒未沾,安心做一名看客。但自白玉笙醉倒,她便再难自持,修筑七年的冰墙瞬间瓦解,非为外敌入侵,而是她自毁城墙,甘愿走出那冰雪苦寒之地。

酒室寒冷,不宜卧睡。

她将白玉笙带出酒室,带到醉忘仙的庭院,带到庭院的一座七角凉亭。那时落日西斜,满院金黄,柔光洒下,白玉笙趴在石桌上酣睡,她则静静看着,看那夕阳拂照的金叶,看那清风掠过的飞燕,看那满面愁容的造梦者……

故人如故,故事如故。

自七年前一别,从未想过再见,更无从准备再见时的寒暄。

再到后来,三十六名侍女抬着九名来客远赴梦瑶台。但梦瑶台是嫖客的福地,而绝非女人的乐园,虞若离与酣醉的妩媚女人、易筱君皆被安置于偏院,白玉笙却仍自酣睡,由着侍女们将他抬入乾香阁。

在他酣醉时,纵是有人想要他的命,他都毫无反抗能力。于酒客而言,酒既可解愁,亦可忘忧。可于他而言,酒是毒药,一旦沾上酒,便如吸入胭脂醉,昏睡,如一只待宰的羔羊。

夜静楼空,瑶台卧梦。

乾香阁主正准备接客,却遭虞若离破窗而入,撵出乾香阁。

虞若离虽不擅琴棋书画,亦不会惊鸿一舞,却会使剑。当她的剑横在乾香阁主的胸前,当她的剑削断乾香阁主的一缕发,乾香阁主再难镇定,急急退出香阁。于是偌大一间透着仙气的乾香阁,只剩下白玉笙与虞若离。

前者酒醉,后者清醒。

清醒是相对酒醉而言,清醒者本身并不觉得自己清醒。

虞若离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闯入乾香阁,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撵走乾香阁主。撵走乾香阁主的她,只能亲自照顾酒醉的白玉笙,她时刻提醒自己要做到绝情、断念,却被她的身体一次一次出卖。

长夜无眠,唯有回味。

她想起与白玉笙的初见,想起白玉笙曾对着扑火的飞蛾自言自语;她想起与小燕子的冰释前嫌,想起白玉笙曾自淫贼花无心手中救下她;她想起齐云山下小牛村,想起白玉笙曾绝望无助地垒起一座座新坟……

她在回味时,他却在梦呓。

一半为酒话,一半为梦话。她听得入神,却是更加提醒自己绝情、断念,只因他的梦里全是小燕子,他在梦里想方设法救小燕子。她应该感到欣慰,他还是那个专一的他,他还是那个痴情的他。

纵然他所专一的不是她,却已足可欣慰。

夜色褪去,天将黎明。

她缓缓睁眼,看向独自躺在暖床上的白玉笙,没有梦呓,不再翻身。她估摸着白玉笙即将酒醒,遂提起剑,行至窗前。她最后看一眼白玉笙,便纵身一跃,如那玉楼悬圃的绝尘仙女,去往她该去的地方。

她是女客,女客不该私闯香阁。

虞若离走后不久,白玉笙猛地自床上坐起。他环顾整间乾香阁,看向满阁绽放的瑶花香草,看向满阁缭绕的缥缈白烟,看向那张空无一人的圆桌,看向风动窗帘时窸窸窣窣的轻舞……

梦是不真,他看到的不是梦。

他只是如她一般,从未想过再见,更无从准备再见时的寒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