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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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缘起

诗云:“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秋霜是一柄剑,一柄绝迹江湖的名剑。数十年前,秋霜贵为天下第一剑,却一直披着神秘面纱,从未露面。

在成为剑客之前,白玉笙却从未练剑,亦从未磨剑。他只曾看剑,看别人练剑,别人练十年的剑,他便在一旁看十年的剑。用师父的话说,练是习武,看亦是习武,他看过十年的剑,便等于练过十年的剑。

师父的话他似懂非懂,并以此耿耿于怀。

确切说,直到他深陷江湖,成为一名真正的剑客,方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原来在他之前,师父便是一名真正的剑客。

贾诗又云:“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正所谓路见不平,拔剑相助,剑客属于江湖,江湖需要剑客。在师父成为师父之前,师父曾身在江湖,仗义行侠;而在师父成为师父之后,师父便退隐江湖,终老齐云。

秋霜是师父的佩剑,而秋霜又属于江湖。师父赠秋霜予白玉笙,便是让白玉笙踏入江湖。

江湖,是一坛酒。他讨厌喝酒,也就讨厌江湖。

他虽讨厌喝酒,却不得不喝下江湖这坛酒;他虽讨厌江湖,却不得不愈陷愈深。只因不论他讨厌与否、喜爱与否,酒一直都在,江湖亦一直都在。他不愿喝酒,唯有独醒,而唤不醒装醉的酒客;他反感江湖,姑且身退,而改不了江湖的一切。

或许自他携秋霜剑下山起,便已深陷其中,融入酒,融入江湖……

齐云山上有座齐云观,观里住着一个老道士和一个小道士。

没有人知道老道士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老道士从何处来。老道士就像个传说,而传说有许多,传着传着,便没人能分清哪个为真、哪个为假。

有人说,老道士原本是反贼,之所以假扮道士隐居山林,是为躲避官府的缉捕;也有人说,老道士曾经是一名游侠,常年在江湖行走,那时年轻气盛,专爱打抱不平,结下不少仇家,他害怕仇家上门寻仇,只得避世山中;还有人说,老道士本是天上的神仙,神仙下凡,是为修行,是为救助世间苦难,等世间不再有苦难,他便会做回他的神仙……

他们还一脸羡慕,编起歌谣:“做神仙好,做神仙妙,做神仙乐得呱呱叫。做人饭都吃不饱,命也保不了,做神仙很自在逍遥。”

在山下百姓心中,老道士是一位活神仙,小道士便是位小活神仙。活神仙一来,庄稼便得到好收成,盗匪也被赶跑。百姓受其恩惠,多尊称他为清风道长,寓意为如一缕清风般拂去他们的苦难。

小时候,白玉笙常常仰着头,睁大眼睛问他:“师父,您真的是神仙吗?”

每当此时,清风道长便会摸摸白玉笙的头,和蔼一笑,道:“师父是神仙,小笙也是神仙。小笙要答应师父,长大后要像神仙一样逍遥自在,好不好?”

白玉笙会眨眨眼睛,深“嗯”一声,道:“有师父在,小笙什么都跟着师父。”

清风道长听后,便会举起他,满院子跑……

白玉笙是小道士的名字,小道士自小便成道士。据清风道长的解释,那年他游历归来,行至半山腰,远远瞧见望月亭中有一竹篮,竹篮里睡一婴儿,脖间挂一玉质小笙。可他四下望去,旷野无人,他心中想着这必是谁家的弃婴,但见这婴儿白面无瑕,睁着大眼睛冲他笑。他觉得有缘,遂抱入观中,取名白玉笙。

白玉笙既是玉的名,亦是小道士的名。

小道士一直贴身戴着玉,玉为笙形,精雕细琢,有孔,却无论如何都吹不响。他曾问过师父,师父并不答他,只丢下一句:“但愿,它永远都吹不响……”

他在齐云山一住十八年,也就与师父相依为命十八年。

师父待他极好,可谓亦师亦父。在他还是个娃娃时,师父为养活他,每一日都要下山到村里乞求妇人喂奶。但灾荒之年,食不果腹,全村妇人竟皆奶水不足,眼看着小玉笙饿得哭哭啼啼,师父只得辗转各处,才弄回几只母羊。小玉笙喝着羊奶,也就不哭不闹,一日一日长大,如今十八岁,竟也面若白玉,身如轻鸿,活脱脱一俊秀书生,轻摇折扇时风度翩翩,清新自然。

说他是个小道士,他却又不是真道士。

他喜欢穿白衣,不爱穿道袍。师父问他,他解释道:“白衣的白,跟我身上的玉一样,而道袍是蓝色的,我怕穿道袍会把玉也染成蓝色。”

师父听后,竟由着他。

只有一点,白玉笙疑惑不解。平日里师父教他读书写字,静坐冥思,却不教他半分武学。他问师父,师父却说自己不懂武。

可后来他听村民讲,师父岂止会武,师父的武功简直出神入化。师父曾只身一人击退来村里打劫的盗匪三十余人,盗匪灰溜溜逃跑后,便再也没有回来。白玉笙听此往事,好生羡慕,在一次静坐后,他又央求师父教他习武,师父却置若罔闻。他再三恳求,直到师父面露不快,才小心翼翼退下,那是师父第一次对他生气。

师父是活神仙,神仙很少生气。

更令白玉笙不解的是,自某一日起,师父开始教村里的孩子习武练剑,每个人所学的剑招都不同。于是,偌大的院落中央,十来个孩子在师父的指导下翩翩起武,而白玉笙只有看的份,并且一定要看,不准不看,不准偷懒。那时白玉笙八岁,孩子们练了十年的剑,白玉笙也就跟着看了十年的剑。他记性很好,将所有孩子的一招一式都记在脑海里。

起初,他觉得师父偏心,宁愿教别的孩子习武,却不愿教自己。一连几日,他都闷闷不乐,饭吃不下,觉睡不好。

他做梦都想练剑,并偷偷刻过一柄木剑。

师父觉察到他的异样,关心地问:“小笙,在生师父的气吗?怎么不理师父?”

他摇摇头,但还是委屈道:“师父不爱小笙,师父不疼小笙,师父只爱山下村里的孩子……小壮、大牛、嘟嘟胖他们都可以习武,就我不可以……”说着说着,竟哽咽着哭起来。

师父见他这样,只得将他抱入怀中,安慰道:“好了好了,小笙乖,小笙不哭。师父之所以不让你习武,是怕你受伤啊,你看他们习武时,是不是经常摔个底朝天?你放心,等你将来长大,师父一定将所有武功都传给你……”

师父又是一阵安慰,还给他讲故事。听完故事,他止住哭,反倒笑起来。

只是自此以后,他便打消习武的念头。

他认为师父说得对,舞刀弄枪难免会伤人伤己,不如读书快乐。读书不仅快乐,还有大用,读好书能考个功名,将来当大官,造福百姓,做个真正的活神仙。一日,他将想法说与师父听,师父却立即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

师父抬头看天,复又低头看他,幽幽道:“你这一生啊,就该断了做官的念头!”

白玉笙不解,便跟着看天,可他什么都看不到。他不知道师父在看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师父没说,他也就没问。

后来,师父不仅不让他参加科举,还嘱咐他永生不得踏进汴京。他刚想问,师父便伸手捂住他的嘴,语重心长道:“不要问,你只要记住,师父都是为你好。小笙,记得师父说过的,你也曾答应过师父的,要像神仙一样逍遥自在。”

白玉笙不懂,什么才是逍遥自在。

可他知道师父就是神仙,师父就是逍遥自在的,他只要一直跟师父在一起,就可以像神仙一样逍遥自在。

他有个朋友,住在山下小牛村。小牛村并没有牛,大的小的、公的母的都没有。或许从来没有牛,村民们渴望有牛,因而以牛名村;或许以前有牛,才得此村名。如今天下虽平,可经历六十载兵荒马乱,盗匪肆虐,灾祸连连,人都难以存活,何况是牛?六十载战乱,需另外六十载休养生息,方得人畜兴旺,牛羊满圈。

白玉笙常常想着这个问题,想要找到牛。可他既想不明白,亦找不到牛,只因现实的残酷,他在书上找不出答案。

当然,他叹息时,已经十六岁。

在他很小时,还不会叹息,只会一个劲地问师父。他曾拽着师父的衣袖,眨着眼睛,天真地问:“师父,师父,您不是神仙吗?变头牛出来多好,这样小牛村就会真的有牛。”

师父摸摸他的头,笑道:“傻徒儿,师父这个神仙呐,可变不出牛,师父只会把小笙养得胖胖的,壮如一头牛。”

白玉笙听后,使劲摇头,嚷道:“我才不要胖,才不要像嘟嘟胖那样胖,我常常取笑他,若我胖胖的,他会像我取笑他一样取笑我的……”

嘟嘟胖是他给这位朋友取的绰号,他觉得这个绰号再合适不过。

嘟嘟胖全名唤作张长生,父母希望儿子能在乱世中健健康康地活下去,遂给他取名“长生”。他也听话得很,这兵荒马乱中又逢着大大小小的天灾,曾有一年哀民遍野,几乎到析骸以爨的地步,村里人都骨瘦如材,他却养得白白胖胖。更奇怪的是,他长着一张与其体型极不相称的秀气的脸,只是平日穿得破破烂烂,遮住他的秀气。白玉笙管他叫嘟嘟胖,他虽不反对,起初却有些疑惑。

他问白玉笙:“为何叫嘟嘟胖而不是胖嘟嘟?”

白玉笙上下打量起他,笑道:“因为你是胖嘟嘟的嘟嘟胖呀,胖嘟嘟是用来形容嘟嘟胖的,胖嘟嘟形容的是胖子,但胖嘟嘟本身并不是个胖子呀。”

张长生听后,也就跟着憨憨地笑起来。他喜欢这个称号,只因这是白玉笙取的。

白玉笙说什么,他都认为是对的。只有一个例外,那便是依依。依依本是杨叔的闺女,无奈杨叔夫妇早逝,她自小便父母双亡,只得借住在村里,遂与他俩结为玩伴。八岁那年他们玩“过家家”,白玉笙要依依当他的夫人,而张长生当他的书童,没想到张长生撂挑子,死活不干,并要求与白玉笙互换身份。白玉笙自然不肯答应,两兄弟痛痛快快打起架来,直到天黑,谁都不能说服谁。后来依依跟一位道姑远走他乡,张长生曾为此失落好些时日。

白玉笙亦想念依依,想念那个爱咧嘴笑的女孩,他不知道道姑为何要带走依依。

他问过师父,师父没说,他也就不再多问。

他问过小牛村的叔叔婶婶,他们支支吾吾半天,什么都没说。他与张长生达成一致,认定那位带走依依的道姑是个坏人。

再到后来,他俩只能各自将依依放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