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琴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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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琴断口(4)

一个米加珍从儿时就听烂了的故事,被翻出来说了一遍。杨小北听罢居然十分感动。连连说,哗,原来有这么感动的传说。我虽然知道知音这个词,但还真不知道有这样浪漫的故事。这给我天上人间的感觉。米加珍说,你认为这世上有知音吗?杨小北说,当然有。两个人可以不是朋友,不曾讲过话,甚至不认识,但通过其他媒介,比方音乐,或者画图,或者文字,却相互知心,相互欣赏,那是多么好的感觉啊。一个人一生若有这样的一个知音,也算没有白过。米加珍笑了,说牙酸了没?说这样的话,真俗。杨小北也笑了,说女孩子不是最喜欢听这种肉麻话吗?我在家时练了好几套哩。米加珍笑了起来,说到了我这儿,一点不管用。我的耳朵已经早被马元凯和蒋汉训练得刀枪不入了。杨小北说,那好,回头我再练几个新招式来对付你。米加珍笑道,你只莫练葵花宝典就是。杨小北大笑起来,嗡嗡嗡的,声音响彻整个酒吧。米加珍嘘了一下,说别笑得这么夸张。杨小北说,你也是金迷?米加珍说,除了蒋汉,我们都是。杨小北又大笑了起来。笑完说,我发现,我跟你就是知音。米加珍撇撇嘴说,怎么会?我外公说,隔得远,对方活在自己的想当然中,才有可能成为知音。距离近了,人人都是你的敌人。越近越是。所以这世上,并没有真正的知音。杨小北惊异地“哦”了一声,然后说,你外公好深刻。米加珍也惊异了一下,说真的吗?

米加珍和杨小北的交情,便是从这天开始。仿佛有意无意间,他们俩平常的对话,就比别人多出一份默契。

杨小北很快也成为蒋汉和马元凯的朋友。加上吴玉,五个人年轻人常在一起吃饭以及游玩。骑着摩托车到更偏远的地方兜风。杨小北和马元凯都有一张能说善侃的嘴,只要他们俩开口,针尖对麦芒,机锋迭起。让爱笑的吴玉和米加珍常笑得嗓子疼。她们的声音,像是一串一串地喷涌而出,有如飞鸟盘旋在上,久久地占据空间。马元凯便说这就是霸权主义的笑声,像乌云笼罩。长时间待在这样的乌云之下,是人生的凄凉。杨小北说,错。女人的笑更似阳光,铺天盖地,生活在这样的阳光下,永远只有快乐和温暖。于是两个女人都一起赞美杨小北臭屁马元凯。在许多这样的时候,蒋汉都只是敦厚地看着他们的快乐,抿嘴微笑,也不多话。他总是沉静的,跟随他们一起,有时候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存在。马元凯常说,蒋汉最有大将风度。对女人擅长实行大国不抵抗政策。

十个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时间常常很害人,它会让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滋长,下种发芽出苗长叶,猝不及防间,你发现这个你并不知道的东西已然结苞,并且即将开花。

有一天,杨小北和米加珍清早加班,半路相遇。那时杨小北刚买了摩托车。杨小北说,上车,免费。米加珍省了脚力,便也高兴,立即跳到他的车座上。杨小北启动时,因为经验不足,车耸动得有些厉害,原本只抓着杨小北衣服的米加珍身体朝后一仰,险些掉了下去。她尖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扑到杨小北的背上。正值夏初,米加珍只穿着薄薄的连衣裙。当她的胸脯贴上杨小北的背心时,杨小北惊了一下,仿佛被电击打,全身涌入一股热流。杨小北只说了一句,坐稳,抱紧我。然后便是风驰电掣般的一段路。米加珍抱着杨小北的腰,头抵在他的背上。两人一路没有再说一句话。下车时,杨小北的心一直跳,他低下嗓音对米加珍说,这是我从没有过的幸福时刻。说话时,他瞥了米加珍一眼。米加珍的目光正好接到了杨小北的这一瞥。两个人的目光对视的时刻不过三秒,随即绕开。但他们却浑身战栗,仿佛对方的那一瞥是根火柴,瞬间点燃了他们。

从这天起,他们相处得不太自然。各自都有了心思,是深深的心思。没人察觉的时候,他们寻找彼此的目光。找到了,又躲闪到一边,让那股燃着的火焰在心里空烧。日子也因此变得像在火上煎熬。米加珍的笑声渐少,眼睛里常有忧郁,而杨小北在马元凯邀约出去玩时,也尽可能回避。无人觉出他们的变化,只有他们自己心知。

有一天,蒋汉的叔叔派他们一起去汉口送样品。路上,米加珍不太跟杨小北说话。他们头一次见面时的有说有笑恍如隔世。回来时,途经琴断口,米加珍要回家取点东西,叫杨小北先回去。杨小北说,我陪你。米加珍断然拒绝,说不必了。米加珍下车后,只走了几步,却发现杨小北跟在她的身后。米加珍说,不是让你先回吗?杨小北说,我陪你一起走,天就会塌下来吗?米加珍有些生气,说天不会塌,可我愿意一个人走,不行吗?正说时,杨小北看到了琴断口的路牌,突然想起米加珍跟他讲过的俞伯牙断琴弦的故事,想起关于知音的话。杨小北心里涌动着,便说,我记得我那天说错了话。我跟你的确不可能成为知音。而是……而是……米加珍说,是什么?杨小北说,正像外公所说,我们彼此知道对方心意,但我们距离太近,所以,我们不会成为知音,我们是……是……米加珍说,杨小北,你别跟我绕弯子。我来告诉你,我们是敌人。杨小北说,不,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是傻瓜。米加珍一下子烦了,说我跟你讲清楚杨小北,蒋汉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已经好了很多年。杨小北说,我知道,你们比青梅竹马还要早。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说过。米加珍说,我迟早是要跟他结婚的,而且快了。杨小北说,我知道。你也说过。米加珍说,知道就好。知道就要管住自己。杨小北说,我一直在管,现在还在努力地管着。我对自己说,朋友妻,不可欺。米加珍没好气道,我不是他的妻,我还没嫁给他!杨小北说,就算你已经嫁给了他,我问我自己,我能管得住吗?所以我也问你,你米加珍能管得住吗?你管得住自己的心吗?

米加珍没有说话。眼泪却不管不顾地往外流。杨小北伸出手,替她抹了一下脸,低声说,是不是?你也管不住。米加珍这时哽咽起来。杨小北说,我真的没办法。我天天想你。米加珍泪眼汪汪地望着他,说我也是。杨小北便冲动地将她拥抱在怀,两个人的眼泪瞬间就混淆在了一起,咸涩程度完全一样。米加珍说,我们可以吗?它可能会改变几个人的命运。杨小北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并不想破坏你们。我也很喜欢蒋汉,但我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了自己。命运的改变,常常就在你根本就没有察觉的时候。爱情的力量太强大,它天天在催我犯罪,我宁可成为一个罪人也要爱你。米加珍为他这句话感动着,她哽咽着说了一句,那我就陪你一起犯罪。

这段地下的爱情在悄然间盛开花朵。春夏秋冬,四季走过,花朵依然旺盛开放却又不动声色。蒋汉似乎心有所知,却又以全然不知而面对。他只是对米加珍更仔细更体贴更大度。在这样的呵护之下,米加珍的感情不停地在两个人中间摇摆。她爱杨小北。杨小北让她兴奋让她激动让她战栗不安,这种感觉使生活变得激情四射,格外有意思。但她却并没觉得蒋汉有什么不好。蒋汉让她沉静让她踏实让她高枕无忧。这么多年来,蒋汉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棵树。

米加珍的摇摆,更是漫长的一段时光。杨小北一直等待着。杨小北说,我等你拿定主意。因我相信爱情。

这句爱情的豪言壮语表白在秋天。

而当冬风吹来,细雪落下时,桥断了。蒋汉由此退出,退到没有人看得见他的地方。地下的爱情,虽然就此破土而出,花开鲜艳,但却因被血泪浸染和浇灌了一场,开放的花朵便总是散发一种或痛楚或凄迷的气息。

米加珍有一天想,这会是罂粟吗?很美丽,却也有毒。她把这想法说与杨小北听。杨小北想了想,没有否认,只是说,让我们一起留下美丽,努力排毒。

四、新婚的夜晚

新桥终于修建起来了。外形比原先的旧桥要漂亮许多。政府让一位副市长亲自挂帅督阵。副市长说,这桥无论如何要百年不垮。大家都信副市长说的话。因为市里专门请了修长江大桥的队伍来修这小小的白水桥。米加珍有天上班路过河边,她去看桥,结果听到一个施工员发牢骚,说让他们来修这样的小桥,简直是高射炮打蚊子。

每一个人都看得出白水桥太结实了。米加珍的外公在通车那天专门上去踩了几踩,他跺着脚说,早修这么结实,汉汉怎么会掉下去跌死?本来他是我的外孙女婿。前面那个修桥的,你要赔我的人。米加珍外公说这话时,许多人都在旁边。杨小北也在。他正和米加珍手拉着手地站在桥栏边看桥下的水。河里的水依然发黑,与造型漂亮并且意气风发的新桥相比,显得无精打采。人们都朝杨小北和米加珍嘻笑张望。杨小北脸上便有些挂不住。米加珍感觉到了,上前去拉她的外公,嘴上说,外公你瞎闹个什么呀。米加珍的外公脸一犟,说我讲的句句是实,几时瞎闹了?有熟人听了笑,说旧人不去,新人不来,加珍又给你找了个更好的外孙女婿。米加珍的外公说,哪里有更好的?汉汉就是最好的。我们加珍睡都跟他睡了,别的人关我家什么事?

米加珍外公的话令桥上的人全都开怀大笑。仿佛这是比新桥落成更大的快乐。笑声融在风中,落进水里,激起一些涟漪。杨小北当即面红耳赤。米加珍更是气急败坏。她毫无办法。外公是个病人,你去跟他搭白,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更让人难堪的话来。

米加珍拉着杨小北逃之夭夭,一直跑到公司的墙根。她两眼噙着泪。杨小北坚决地说,米加珍,我们结婚吧,马上就结。米加珍原本想明年再结婚,可她被杨小北的坚决所感动,于是回答说,好吧,我们结婚。

婚期立即决定了下来。杨小北在米加珍外公外婆的租房附近另租下房子。他们每天都忙着布置新居。看着这屋子一天天的变化,一天天的饱满,米加珍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却是在一天天发虚,一天天发沉。她每一分钟都在想,我要不要去告诉蒋汉一声呢?也当是作一个彻底的道别。连连数日,她都心有不安。

有天下班,路上恰遇马元凯。马元凯说,听说你要结婚了?跟杨小北。米加珍说,是呀。你来参加婚礼吗?马元凯说,这种事,我跟蒋汉从来都是结伴而行,蒋汉不去,我当然也不会去。

米加珍心里顿了一下,有些悻悻然,说你这又是何必。马元凯说,你办喜事的时候,我得去陪蒋汉坐坐,这个时候,他肯定最伤心。米加珍说,你不要说这样的话。马元凯说,我不说,就没人会说。你也不去向蒋汉告个别?米加珍说,我是在想。只是这阵子还没有得空。马元凯说,没得空也得抽空。现在就走,上我的车,我陪你一起过去。米加珍见他如此一说,便抬腿上了他的车。

米加珍上车的时候,杨小北正好坐着的士过来。他哥哥送给他一台42英寸的液晶电视机。送货的人将电视机抬进客厅,小心放在柜子上。立即,屋里便有熠熠生辉感。杨小北很兴奋,心想米加珍见了一定开心得要死,便打了一辆车去公司,好接米加珍去新房看看。杨小北还有另外的小算盘。他暗思着,米加珍一高兴,说不定晚上就会留宿在那里。米加珍有点守旧,每次杨小北想要留她一起过夜,都得想个主意,以便既自然又巧妙地留她下来。晚上一起享用新电视机,最为名正言顺。

杨小北赶到公司门口,还没下车,便见米加珍钻进马元凯的小车。杨小北心里咯噔了一下,虽然没有生气,但也有几分不解。他想米加珍下了班会跟马元凯去哪呢?杨小北叫的士跟着前面的车。当看到车朝琴断口方向拐弯,杨小北知道了,他们一定是去蒋汉的墓地。杨小北想,大概米加珍想去跟蒋汉道个别,又担心他不高兴,所以约了马元凯。其实,他完全不会去吃一个死人的醋,甚至,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去跟蒋汉打声招呼。毕竟他与蒋汉也朋友了一场。当然,还有更重要的,杨小北想起那个寒冷的早晨,他发出的邀约。他给蒋汉打电话,说你提前半个钟头出来,我在公司河边等你。由我们男人来作个了断,不必让米加珍烦心。蒋汉说,好。这是蒋汉最后的声音。每次想到此,杨小北都忍不住要打寒噤。

果然杨小北看到马元凯的车开到蒋汉墓地附近停了下来。两人一下车即朝蒋汉的墓走去。杨小北便也忙下了的士,跟在他们后面。他原想喊住他们俩,表明他的心迹,但声音没有出口,却又缩了回去。他担心米加珍会误以为他在跟踪她,而他的本意显然不是如此。

米加珍站在蒋汉的墓前,开口说,汉汉,我今天特意来跟你道个别。再过几天,我就要和杨小北结婚了。我知道你不会生我的气,但我也要请你不要生杨小北的气。虽然那天是他约你到河边去谈事,害了你现在睡在这里,可他不是故意的。他也掉到了河里,他也差一点没命。我知道你对我好,你最爱我,我的心里永远都会留一块地盘给你。

马元凯突然别着脸,盯着米加珍说,什么意思?什么河边谈事?米加珍怔了怔,犹豫片刻,还是说了。米加珍说,那天杨小北要加班,他急着想跟汉汉了断我们的关系,就让汉汉提前半个钟头去公司的河边碰头。刚好……那天就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