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布达拉宫的月亮
17679000000006

第6章 废墟人生

1961年的冬天,戴着“右派”帽子的张贤亮刚刚从宁夏的西湖农场释放,转入一个叫南梁农场生产基地就业。

一天,张贤亮到附近一个叫镇北堡的地方赶集。虽说称呼是集,其实那一代方圆几十里内渺无人烟,唯有镇北堡新堡屹立在一片旷野之中。镇北堡的所谓“集市”,是为了方便附近放牧的牧人购买日常生活用品而自然形成的。山下的农民带来蔬菜烟叶,山上的牧民带来羊只和羊毛,用很原始的商业形式进行商品交换。那一天,张贤亮穿过镇北堡北边的树林,进入旷野,远远地被这两边古堡所震撼,感到一股不屈不挠的,发自黄土深处的顽强生命力。古堡虽然坍塌而气势犹存,城墙上斑驳的累累伤痕表现出它隐含的斗争性格,仿佛是我们民族性格的象征,具有一种悲壮的精神内涵。

20年后,张贤亮在苏醒的文坛突然崛起,《邢老汉和狗的故事》、《绿化树》、《土牢情话》等一篇篇佳作相继问世。张贤亮的作品以雄浑的西部风情,跌宕起伏的悲壮人生,淳朴与奸诈,善良与邪恶,和着血与泪走进亿万读者心中。22年的劳改生活,没有磨去张贤亮思考的锐利,而是在人生感悟中成熟地分辨美与丑,呼唤真善美,鞭挞假丑恶。著名导演谢晋决定拍摄张贤亮的作品时,张贤亮深情地说起曾给他巨大震撼的镇北堡,谢晋带着后来一举成名的朱时茂、丛珊等人来到了镇北堡开拍。这部叫《牧马人》的电影取得巨大成功。观众在谢导的大手笔中领略西部风情,细心的人会留意到西北的一个残破古堡及千打垒牧马人房舍。

张艺谋在担任导演拍摄第一部电影《红高粱》时,主要场景就放在镇北堡。此前,作为专业摄影,张艺谋拍摄电影《一个和八个》也选择了这里。镇北堡,这个充满西域风情的独具韵味的古堡给日后跻身世界级导演行列的摄影师以极大的吸引力。那时,张艺谋还没有任何名气,是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吴天明厂长慧眼识才,让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担纲导演一部影片。在镇北堡拍摄即将结束时,张艺谋把一双鞋埋在镇北堡的土里,发誓说:如果这部电影不获成功,他将永远不走电影这条道路。张艺谋成功了!《红高粱》公演后获得多项大奖,从此带动中国电影走向世界。不但张艺谋本人成了中国大导演,也造就了巩俐、姜文,镇北堡终于诞生了中国影迷们称为影后和影帝的男女明星。

十年后,在文坛如日中天的张贤亮做出一件惊人之举,筹资建设镇北堡西部影视城。张贤亮打出的品牌是“两座废墟经艺术加工变瑰宝一片荒凉有文化装点成奇观”。张贤亮决定要做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惊天大事——“出卖荒凉”!

2005年的最后几天,我出差银川,顺道造访了张贤亮的“华夏西部影视城”。虽是旅游淡季,游客不多,但是,西部影视城的成功是毋庸讳言的。98部影视作品在这里拍摄,其中耳熟能详的中外明星及片名挤满一堵黄土墙的两面。“中国电影从这里走向世界”!虽然稍稍显得矫情,确也显示张贤亮式的恢弘气势。

一路走来,广场,铁匠营,九儿居室和酒作坊,小楼和戏台,匪楼,柴草店,龙门客栈,月亮门……令人窒息的游览,我穿行于二十多年来中国新时期电影的丛林中。惊叹声,惊呼声,惊讶声,不绝于耳。在最后的景点“百花堂”,我又领教张贤亮式的怪招。一座斥资数百万的建筑,外边是黄土泥巴墙,草屋顶,走进室内却是富丽堂皇。98台电视镶嵌在两面墙壁,同时放映着取材于镇北堡的98部电影。在匠心独运的商业运作中,我不经意间在一个角落发现张贤亮的展室,三墙壁贴满外文报纸,那是多个国家介绍张贤亮的如潮好评。

一张土坯床铺着稻草,两床被褥,床头一个土制方桌放着马灯,旁边是一本厚厚的《资本论》,还有列宁文集。熟悉张贤亮的读者自然知道,在失去自由的二十多年里,张贤亮唯一能够阅读的就是这些文字了。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在人生之初就遭遇如此厄运,看不见光明却在黑暗中永远保持一颗不屈向上之心,在伟人名著中汲取力量,抗争命运,从而塑造坚忍不拔的性格和毅力,感悟生命真谛,期盼东方隐约曙光。

如果说,华夏西部影视城商业运作取得巨大成功,得益于人们对电影的热爱,张贤亮借助西部黄土文化的冲击力量,只不过是商人的借势之举;不如说,在新时期文学大军中,张贤亮独具悲剧色彩的人生画卷和心灵史解读,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苦难的中国人,在张贤亮身上折射了几乎所有的艰难与梦想。周游影视城,我在寻找一个大写的人字,那就是民族魂,不屈不挠的中国人。黄河文化是中国文化的发祥地,一个南方青年,在黄土地的所有苦难和成功,体现了时代的缩影和命运。这是西部影视城的真正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