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自己——
这是说如果——
如果自己也是一只怪物,这些自诩万灵之长的修士们,也会这样将自己剖皮抽筋剔骨,游刃支解么?
一念甫生,篮子手脚冰凉,她竟然无法抑制的,感受到了:一股非人似兽的,硕大无伦的,生之愤怒与死之默哀。
突如其来。
篮子只是无法抑止,就掉下泪来。有泪无哭,或许有些哀伤,那么盛大那么剧烈,竟是完全不需要声音的。
灰蝰一双空洞而深邃的眼眶,兀自在灿灿的白日光之中,牢牢的盯着她。
看到她的泪,那空洞而深邃的双框里面,忽然微光一闪,随即黯淡,它似乎终于完全安静了下来。
它要走了。篮子忽然感觉得到。
这感觉如此强烈,她竟真真的为它难过了。
多么不可思议,她施展妙术亲手击杀了这头凶兽,却在它行将长辞的弥留之际,莫名其妙的为它难过了。
她无法理解自己心里这猝然升起的莫名感触,幽咽着,喉咙里微微的含着玉粒金波,便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伸出双手,轻轻捂住了那两个空洞深邃的窟窿。
在这将逝未逝的生死瞬间,她忽然希望这一捂能抚平它心中的不甘,如果有来生,但愿它能机警聪明一点,便投生在那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吧,万勿再接近人迹所至的地方。
五个小小稚童都能灭杀你,这多可怕!
便在这时,蛇首忽然一晃,宛然而活,一道蛇吻倏地暴闪,一缩一探,划出一道完美绝伦的圆弧,迅捷无比的啮咬在她的手背上。
篮子只觉得一道腥腻的力量顺着手背不断涌进身体里面,浑身都痛,燥灼难受到不得了。
她全身胀痛,再也无法自已,便“啊啊啊”的连连吼叫了出来。
随即她顿时感觉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没使不出来,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她努力撑开眼帘,想看清楚但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
一点一点的,篮子的意识渐渐涣散,终于人事不省,昏厥了过去。
***
这一昏厥,篮子在病榻上足足躺了六个月才醒过来。
是一个昏黄蛾扑灯的秋日晚上。周遭静悄悄的,没有人声,但有微响。
她不需要张大眼睛便可以看到几个长须黑蛾子,正在扑哧扑哧的闹着远处走廊外面的鎏金羊形铜灯。
她知道,她自然知道,她不得不知道,自己体内那见鬼的幽微通灵之力又大见长进。
即便她晕厥过去,即便她只静静的躺着,即便她不吃不喝,即便她什么也不做,它仍然要自行日渐旺盛。
篮子觉得自己都要有些神经质,有些恼怒出离,有些歇斯底里了。这厮在迫不及待的呈现自己呢!
它的旺盛生机,就像那花园里园艺师尚未来得及修理的枝条一样,疯长疯长的,旁枝逸出,繁茂招摇。
如此乖张,如此猖獗,还唯恐她这个身体的主人看不到似的,它这么迫切的要展现自己,是要平衡或者彰显一个怎样它自己呢?在标榜它的独立性?还是进行赤。裸裸的挑衅?
这一刻,篮子多么想成为一名园艺师,裁枝一般,修理掉自己身上这疯长的怪异。
她一跃而起,一翻书桌上的皇历十二册,才知道自己赫然已经躺了六个月了。
昏黄的灯光之下,她的一双小手莹白如玉,没有丝毫瑕疵,竟仿佛从来就没被灰蝰啮咬过。
虽是夜深人静,但卧床日久,篮子只觉浑身酸痛,忽然好想出去走走,便轻轻一个鹞子翻身,出了房门。
安静的庭院之中,凉风习习,秋意浓郁。
一弯黯淡残月恬然悬于中天,黯黯的月华与满目的繁星交相辉映,如水般温柔的泻下来,淡淡的,远远近近的为大地万物披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银纱。
星月辉光虽淡,但对修炼之人目力甚佳,已是足够。
所谓日练刚猛,夜习精奇。
此时正是练习提纵术和剑术的上佳时刻。
便轻掂足尖,频繁的揉身移步,一套轻灵的雪踪鸿影便施展了开来。
这可是篮子的拿手好戏。狐步舞一样的节奏,五岁时初学,八年以来,这细节与精髓早已熟稔于心,细细把玩,她早就已经能够把这提纵术挥洒得如舞蹈一般优雅,精妙之处,甚至几乎可以炫舞生媚。
简单而轻灵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般,顺畅流淌。
霎时间。
在整个庭院里面,除吃人影恍惚,雪意如絮挥洒,似那自在飞花,悠扬飘逸;却又如同飞鸿惊怯,倏忽东西,风移影掠,残影杳杳,毫无声息。
良久良久,篮子才抄身收足,静静的杵在中庭。
视野中,一道道的残影尚且遗留在原地,由浓而淡,几个呼息以后才终于消弭于无形。
迎风俏立,凉夜淸露,气淸神爽,篮子贪婪的吸纳了几口气,感觉意犹未尽,便又自兵器架上取长剑,身随剑走,把一套鹊舞剑法细细的施展了开来。
正舞到酣时,却蓦然——
嗖嗖嗖,几声蚊蚋般的细响忽然传了过来,有人,篮子当即警觉。
三个黑衣夜行者,自西厢阁楼那边掠过三个黑衣夜行者的身影!
一道壮硕,一道苗条,第三道明显的矮小许多。一男一女一小孩!
相隔虽远,但此时篮子身上幽微之力大盛,耳目之力自非常人可比,一下子便看得清清楚楚。
非奸即盗。她心中冷笑。
尾随着三人,她暗夜幽灵一般,深深的陷入暗夜的微凉之中,似已和黑暗浑然一体。
她从未想过,跟踪控迹之事竟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如此轻松自如。
此时此刻,她只需要遥遥感应着,闲庭散步似的,悠悠游游地在他们后面吊着,便似乎永远也不用担忧他们会失去行踪。
有这幽微之力掠阵,跟踪竟成了如此游刃有余,好整以暇的趣事,实在是始料未及。
未几,三人兜兜转转,便摸到了蓝氏族人的西厢寝所之下。
他们停了下来,鬼鬼祟祟的交头接耳,篮子却听得分明,那成年男子压着嗓音,低低的吩咐两人:“眉玉,小迟,先在这寝所两端各放一把火,便火速到那东侧的灵兽阁前面会合。”
说完便径直朝那东侧的灵兽阁去了。
好一个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篮子恍然,这厮打的是灵兽阁里面的灵兽的主意哪!
那黑衣蒙面女子点点头,应道:“好的,大哥,一切小心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