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尔加里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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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累的最高境界

都说,身体的疼痛,能让人忘记内心的酸楚。可为什么在每一个寂静的凌晨,我的身体痛,我的心更痛。

在大众华上班的最初半年里,我几乎每晚都会从梦中痛醒,那不是具体在某个部位的疼,而是从肩膀到手臂,从掌心到指尖,从腰间到足底,仿佛是遍布在全身的痛,是没经历过的人无法体会,经历过的人又无法言述的痛。

李恨说过,累的最高境界,不是累得睡不醒,而是累得睡不着。当我拥着被子蜷缩在床头等天亮的时候,我知道,我不该再有恨,因为恨到最后,恨的人往往是自己。

阿海走后,我们就没再联系过,除了偶尔给父母打个电话外,我几乎断了和国内的所有联系。而他,也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没了踪影。男人总是可以做到很绝情,而我就只能恨自己,恨自己还会时常想起他。

我的床头,还依然摆放着我们的合影,却无法改变我们终将成为陌路人的事实。也许真正令我心痛的不是我们成为陌生人,而是那种逐渐陌生的感觉。

床头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有短信来,这么晚了,会是谁?“又醒了?”李恨写到,“要是睡不着,我陪你说说话吧,说累了,兴许就能睡了。”

看到这里,我的心刹那间就湿热起来,潮乎乎的就像上海六月的黄梅天,更像是小时候在手心里捏化的一颗软糖,黏黏的,甜甜的。那些日子,总是容易被感动,被很多事情感动。房东家的孩子们周末回来烧烤,总会留一块烤鸡给我;卡尔加里气候干燥,容易上火,Sophie会悄悄塞给我一小包菊花籽,却从不提在这儿它是多么难买到;就连Tuna也会时常带来各家超市最低的价格商品;甚至在马路口等红绿灯,也会被好心的陌生人提醒,不要站得离路口太近,以防有人恶意推搡。

在阿海离开我的那些日子里,在独自一人漂泊在异国他乡的日子里,我总会被这些小事感动,有时竟会不能自已地泪流满面。那些怨恨,那些愤懑,甚至那些绝望,都会在这一刻被埋在那颗黏黏的、甜甜的,已经融化了的心里,只等心再次坚硬起来的时候,便能像琥珀一般,将那些种种无法忘怀的过往永久地封存起来。

“在想什么?”李恨见我没回答,又跟了一句,“又想他了?”

“不,没有,”我从不肯在李恨面前承认什么,更别说是自己最软弱的一面,我总能将它掩饰得很好,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出色的演员。

“我只是在想,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相信心有灵犀吗?老实说,我不信。

“知道什么?知道你醒着?说实话,我看见了你床头的灯光。”

尽管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我依然能感觉到他那种坏坏的笑,我住在东南区,他住在西北区,横跨着整个卡尔加里,而我床头的那一豆灯光,又能穿透多远的黑幕?

“其实,我也不信心有灵犀,确切地说,咱俩只是同病相怜而已。”

同病相怜?难道,他也睡不着吗?一向大大咧咧的他,不像是会失眠的人,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晚上,他又是为了什么睡不着?这不免让我想起他常说的那句话,来这儿的人,都是有故事的,Tuna是,Eva是,你也是。那么,什么是他的故事呢?

“你后悔来加拿大吗?”我问道。

“我只会为没做的事后悔,从不后悔做过的。”李恨没有半点犹豫,短信很快地跟来,“你这么问,难道是你……后悔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每天如此浑浑噩噩地度日,我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思想的机器人。对一切未知的选择,我都不知道对错。我不知道自己放弃国内的优越来到加拿大从头开始,是对是错;我更不知道自己毅然决然要割断那段无法释怀的过往,是对是错。如果现在的情形不是如此的骑虎难下,也许我……

“如果你有半点的犹豫,就代表你已经开始后悔了。”

李恨是对的。感情那东西,你承认不承认,它都在那里。忘不掉的那个人,你去想不去想,他都在你心里。

从我住的东南区到大众华所在的东北区,路上要换三部车,一部巴士,两部地铁,耗时近两个小时,每天这样的长途跋涉,尤其是在那种极端恶劣的天气里,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很多人都劝过我搬家,反正是租房,租哪儿不是租,为什么不租得更近一些呢?

没人知道我用这种近似自虐的方式折磨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其中的缘由,恐怕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阿海走后,我买了新手机,有了新号码,找了新工作,一切都是新的,我总在想,他没再联系我,可能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真的找不到我。在卡尔加里,也只有这个家,是他唯一能知道我在哪儿的地方,如果他还想回来……也许我真的很傻,也许这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也许阿海根本就没想过要来找我,但我宁愿一直这样傻傻地自欺欺人,至少有希望的等待比完全的行尸走肉更容易让人活下去。

“傻丫头,你知道的,你要不想说,我是绝不问的。”

在男人眼中,赤裸不算性感,若隐若现才更让人销魂。你不用什么都告诉我,越是遮掩,越是有诱惑。这是李恨从不追问我任何事的理由,很猥琐,让人哭笑不得。

“人生总有很多选择,有些是自愿的,有些是无奈的,有些又可能是被迫的,但无论是哪种选择,选了就不要回头。所谓后悔,只不过是浪费现在的时间去祭奠过去的错误罢了。”

我想我可能永远都做不到像李恨那样超脱,依然会对很多做过的傻事懊悔不已,但唯有认识了他,是我这一生最不后悔的事。如果没去大众华,如果没去寿司部,如果没有Eva,茫茫人海中,我可能永远不会遇见李恨,但这一切,又仿佛是在冥冥中注定了的。

温哥华事件后,日子像往常一样平静地过了两天,但人人都知道,这事Eva不会就这么算了。果然第三天,熟食区就没再看见桃姐的身影,换成了厨房负责蒸包炒饭的国哥。桃姐呢?桃姐去哪儿了?

我用眼神询问着中餐部的每一个人,Susan,Tuna,还有新来的两个小丫头阿萍和阿苑,希望随便她们中的谁,能告诉我些什么,但人人都沉默着。当着Eva的面,不止我不敢问,想必有知道的,也不敢回答。

好不容易等到去仓库拿货的机会,我特意绕道从中餐部过,在Eva看不见的角落,我悄悄抓住阿煎的手,压低声音问:“桃姐呢?”

阿苑冲着后厨努了努嘴,“桃姐她……”

透过后厨门上的小窗,我看见桃姐正费力地端着一屉蒸包,踮着脚尖勉强举过头顶,摇摇晃晃地塞进蒸炉的格架上,这活对人高马大、身强力壮的国哥来说,不算什么事,但对身高不足一米六的桃姐,却是有些强人所难了。热气腾腾的蒸炉,桃姐只要抽手不及,就会被蒸汽灼伤,我赶紧撞开门冲进去帮她,可她还是被烫着了,龇牙咧嘴地甩着双手。

“我看看,快让我看看我抓过桃姐的手,只这半天,桃姐的手背上,胳膊上,就已被烫出道道的红斑,让人不免看着心痛,“她怎么能让你干这个?”

“她有什么不能的?也就是她没权辞了我,要不我今天还能站在这儿?”桃姐咬牙切齿地说,“杀鸡儆猴!看以后你们谁还敢说她半个不字。”

“她也做得太狠了我用毛巾沾湿了冷水给桃姐敷着,“我以为她顶多罚你值几天夜班……”

“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我就不信,她能一直这样称王称霸。”桃姐的眼神冷得让人不寒而栗,“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总有一天……”

我吓了一跳,“你不是……还打算告吧?”

“要是你呢?”桃姐看着我,“难道你就这么忍了?”

我?我不知道自己一直忍耐的是不是比桃姐少,也许说别人很容易,因为痛不在自己身上,如果换了我……其实,我从没想过自己的力量可以改变什么……

“不忍还能怎样?员工间的纠纷,无论谁对谁错,在上头看来都是各打五十大板,更别说你今天告的是Eva...”

“那又怎么了?大不了,我陪她一起死。”

“唉,你这又是何苦……”革命的成功,是需要有人去抛头颅洒热血,但我很不希望这人是桃姐,是阿萍,是阿茹,又或是不招人喜欢的Tuna,当然……还有我。我只希望大家都能顺顺利利地度过新移民最艰难的头一年,可为什么Eva就不能让人都好好的呢?

“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以为我忍了,她就能放过我吗?”桃姐摇摇头,“她只会变本加厉,现在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不,一定还有办法的,”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对,我去找他,他能救得了我,也一定能救你……”

我的话还没说完,后厨的门就被人重重地撞开了,Eva震耳欲聋的吼声,多少年后还会让我心有余悸,“都没事做吗?大众华付工钱养活你们,就是让你们来躲懒嚼舌根的吗?”

我不知道,人的一生到底要经受多少的苦难,才能算功德圆满?

那一天的李恨,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果菜部,海鲜部,肉部,面包房,保安处,仓储,我找遍了整个大众华,可哪儿都没有看见他。我记得他戴着和我一样的蓝色工卡,那他绝不可能在二楼的管理层,我只怕是自己看漏了,又细细地转了一圈,这次连员工休息室和男厕所门口,我都没放过,仍是徒劳而返。十五分钟的小休时间眼看就要到了,我不禁着急起来,找不到李恨,就意味着桃姐要继续受罪,可他到底在哪儿?

我茫然地望着偌大的超市,与其这样瞎转,不如找谁问问,可这事又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事闹大了,更不好收场,只有找个牢靠的人,与我熟识的只有中餐部那么几个,问谁好呢?

Susan?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立即被我狠狠地灭了下去,这事瞒她都还嫌瞒不及呢,怎么还能去问她?桃姐不管怎么说也是她的下属,她不出面的事李恨却插手,不光是让她难堪,更是让李恨进退两难,若是为这事再连累了李恨,那我该如何自处?阿萍?或是阿茹?我又摇了摇头,她俩才刚来,可能连谁是李恨都不知道。问Tuna?我苦笑着,这个与蝙蝠同类的女人,为了表明立场,早早就跟我划清了界限。那就只剩下桃姐了,尽管她不愿意,我也要拼力去试一试。

可还没等我绕到后厨的门口,就被Eva逮了个正着,“你这十五分钟,可休得够忙啊。”

我有些心虚,不敢去想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能祈祷她没看见我在满世界找李恨,更没猜到我心里盘算的计划,若她早有察觉,我只怕李恨还没机会开口就已被她堵了回去。

我不敢再进后厨找桃姐,唯恐Eva已有疑心,会躲在暗处偷听。我决定还是自己不动声色地找他,大不了多花点时间,大不了多转几圈。可紧接下来的周三、周四、周五……整整连着三天,我把小休、午饭的时间全都用上了,超市的大大小小角落,每一个犄角旮旯,我都找遍了,还是没能找见他。

这是……怎么回事?我禁不住开始怀疑大众华里到底有没有李恨这么个人。难道在我脑海里残留的记忆,只是我的幻觉?而他,从来就没真正存在过?

疑惑逐渐变成了绝望,到了周末,我已彻底放弃再去寻找的念头,我承认了这个事实,这里真的没有李恨,压根儿就没有过这么一个人……

这个周末像以往的任何一个周末一样,忙得让人抬不起头。Eva依旧准时去吃午饭了,只留下饥肠辘辘的我为下午要取的一批订单忙碌。我飞快地切着三文鱼,想不到我这二把刀的厨艺,现在竟也能熟练地将刀玩于股掌之间。当我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冰凉而锋利的刀尖时,突然一个可怕的近似疯狂的想法在我脑海中闪过,如果这次有难的人是我呢?他是不是就会出现了?

我用食指抵住了泛着寒光的刀刃,只要稍微那么一用劲,轻轻一划……这之后的很多年里,我都很费解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仿佛李恨只是我的守护神,只有拯救我于危难时才会出现。

可是,他真的来了,“我猜,你是在找我。”

我一惊,猛地回身,却忘了手指还架在刀锋之上,那薄如蝉翼的刀刃也正如我所预料一般,在我还未意识到,就轻而易举地划开了我的手指。

“哎呀,”他惊叫一声冲进了寿司部,“按住,按住手指。”

他迅速从抽屉里翻出急救包,抓过我的手,熟练地用双氧水清洗着伤口,“怎么这么不小心。”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倒是一脸见惯不怪的轻松,“舞刀弄枪的人自是免不了被刀枪所伤。”

“好一副惯走于刀锋浪尖的平静,”他抬眼看了我一下,转身抓起了碘伏的瓶子,“是不是双氧水不疼啊,待会儿别哇哇叫就行。”

双氧水是真的不疼,只有一些麻酥酥的感觉,但我可知道碘伏的厉害,我刚欲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抓住,“又不是小孩子了,这点痛能忍住。”

“伤口又不深我用劲想把手抽回来,“不是已经消过毒了,怎么还要……”

“双氧水主要是防腐和清洁,有很强的清创功能,但消毒作用并不持久,虽说伤口不深,但你的刀并不干净。”他不由分说地给我涂上了碘伏,我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痛,可还没等我龇牙咧嘴地叫出声来,他已利落地替我包上了创可贴,“好了,今天这伤口尽量别沾水。”

“你以前是学医的?”看着他能如此近乎专业地处理伤口,我不免有些好奇。

“也算是吧,”他麻利地收拾好急救包,放回原位,“不过只说对了一半。”

“你……不会是……兽医吧?”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说对的那一半是跟人打交道,说错的那一半是不跟活人打交道。”

这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跟活人打交道?李恨的话让我想起阴森恐怖的太平间,顿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你不会告诉我,你是……法医吧?”

“傻丫头,还不算太傻,不过那是本科,后来改读药理了,我理解他的后来是指本科之后的硕博,就更不免有些诧异,“那你怎么还在……在这……”

我没有任何贬低的意思,只是觉得专业背景如此强的人,是不会甘于做累脖工的,又怎会混迹于此?

“这是我的Parttime工,只做周末两天,所以你平时找不到我说到这,李恨扭头四下看了看,然后低声问道,“你急急忙忙找我,是不是为了桃姐的事?”

我点点头,“有办法帮帮她吗?”

“我说了,我不是总有能力说服她,”李恨面露难色,“尤其是这事已成定局,要改,恐怕不那么容易。”

“现在也只有你能帮她了,求你了……”

“我不能保证什么,但一定会尽力,你也找机会劝劝桃姐,这几天千万要忍耐,鱼死网破对谁都没有好处。”李恨叹了口气,“都挺难的,真的,这日子对谁来说,都挺难的。”

李恨的话,让我觉得他同情Eva似乎更甚于同情桃姐,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的日子有多难我不知道,但这就是她可以用别人的鲜血来止渴的理由吗?”

日后,当我们再次回忆起此事的时候,李恨总会极其夸张地模仿着我当时的表情,瞪大眼睛,鼓起嘴巴,一副苦大仇深,与他不共戴天的模样,仿佛他为Eva说了句话,就该被千刀万剐似的。他说他当时真不知道我傻傻地找了他四天,到底是求他来帮忙的,还是找他来问罪的。

“我以为你当时话语中带有的激进与愤怒,是来自生活的艰辛,后来才发现,原来这是你一贯的臭脾气。”

李恨总是这样包容着我,也一如既往地包容着Ev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