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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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过年

惨淡的阳光一股脑儿射在了村中间那个向阳的角落,屋顶白皑皑的积雪泛起了亮光,晃得人眼睛生疼。

腊月二十三,北方人祭灶神的日子。从这天起,大多数在外做工的人扛着铺盖卷回家过年了。

爹走出那间低矮的瓦屋,开始收拾自己谋生的家具到外村去揽活儿。那个跟随他多年的爆米花机已经浑身黝黑,那是煤烟和岁月的痕迹。

八岁的妞妞,头顶扎两条小辫子。她问爹,今天还出去吗?

爹是一个半哑巴,他是半路失语的,只能听见,说不出来。憋足了劲从喉咙里蹿出的只能是呀呀地声音。其实,这样的哑巴最痛苦,比那些又聋又哑的要痛苦千万倍。

爹用手比画着,说,打工的人都回来了,会多给孩子们一点钱,我也就能多挣些钱,昨天在五里庙,今天去七里河。

妞妞明白,爹为了多挣钱给自己交学费,他一天换一个地方。

爹头戴破棉帽,身上那件棉袄已经千疮百孔了,白白的棉絮露在了外边,扎眼。

没有女人的日子真难过啊!

妞妞悄悄地跟随在爹的身后,她的小脸儿冻得通红通红的。村里人都自己笑称说,这叫“高原红。”她的棉裤是娘前年缝的,已经露出了半截脚脖子。她只能将袜子筒高高地拉起,可脚脖子还是皴裂了。

妞妞始终和爹保持着一点距离,不能让爹发现她。

爹翻过一道梁,又越过一道岭。妞妞看到雪地里的爹只能是一个黑点在一点点移动着。爹停下来歇息的时候,妞妞也歇了下来。

大约走了七八里路程,爹摔倒了几次,妞妞比爹摔倒的次数还要多些。

到了七里河,爹支起炉子,红红的火苗儿蹿起老高,妞妞这才蹦到老爹的跟前,帮爹拉风箱,咯吱咯吱,声音传出老远。

爹不能像别人那样去吆喝着招揽生意,他每次出门时,带上自己家的玉米粒,先爆出一锅。其实这也是一种宣传,更多为了试一下锅的火候。孩子们也许是听见了爆米机的声音,也许是闻到米花浓郁的香味,一下子都像赶集似的跑出来了。

爹不声不响地摇着米花机手柄,他估摸时间差不多了,就拎起机子,塞进铁网兜里,抓住扳手,猛然间用力一拉,随着呯的一声响,一股白烟升起,白生生的爆米花溢了出来。

好香啊!大人孩子们都一齐叫喊着。

孩子们都争着抢,有一两个调皮的,趁机抓一把塞进嘴里就跑,爹呀呀地驱赶着他们。主人们及时地拿起簸箕,将米花端走,走时扔给爹两毛钱,爹顺手给了妞妞。人们都笑说,哑巴的女儿还是个机灵的二当家。

爹就这样一个村子挨一个村子爆米花。腊月三十了,家家户户门框上贴大红的对联时,爹才带着妞妞回家过年去。

经过镇子,顺便给妞妞买两朵鲜艳的头花,割两斤猪肉,父女俩少有的高兴。

除夕夜,爹为了让妞妞开心,拿出鞭炮劈里啪啦地在院子里响起,妞妞拍着手跳着蹦着。

热闹归于平静了,父女俩在火炕上守岁。妞妞说,爹,娘啥时候回家?

爹的目光暗淡了下去,风儿沙沙响,伸长了耳朵在偷听妞妞的话。

娘原来是一个戏子,人长得水灵灵的,可娘受不了乡村的穷困,她常数落着爹说,要不是妞妞,我不会嫁给你的。爹总是好脾气地笑笑说:“日子会好起来的。”

娘是城里人,为什么会嫁给爹这个老实的乡下人?妞妞隐隐约约感觉到好像与自己有关,从娘的话里,她能感觉到。

娘还是撇下爹和妞妞一个人悄悄地走了。

娘走后,爹突然间说不出来话了,爹成了哑巴。

那年,妞妞六岁。

六岁的妞妞总抱着院子里那棵小槐树摇晃着说:“回(槐)树,我娘什么时候回来呢?”槐树的叶子在刷刷地抖动着。

妞妞哭了,她感觉,满树的叶儿都像自己的眼睛,在巴巴地盼望着娘能回家过年。

日子就像手心的泥鳅,轻轻地一滑,妞妞就出脱成了大姑娘。

大学毕业后,妞妞在一家报社当了记者。爹依然还会在腊月二十三出门去爆米花。妞妞知道,那天,是娘出走的日子。

除夕夜,妞妞对爹说:“爹,我带你到大医院去治病吧,你的病医生说能治好。”

爹用手比画着,说,土都拥到脖子根的人了,算了吧。

妞妞含着泪水说,爹,我一定要治好您的病。我见到娘了,您虽不是我的亲爹,却是世上最好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