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们身边的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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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风吹过童年

童年是生命启程的始发站,故乡忠实地见证着一个人最初的足迹。

而我注定无法回到故乡那片宽广的草原了,每当我一步步走向她的时候,她也在一步步地远离我,始终置于我的生活之外,如同我无法回到童年,只能站在山岗瞭望童年,惆怅而惘然。

此刻,我在白惨惨的灯光下写作,而西拉塔拉,这片千里之外的草原也在静静地打开自己,草枯无人问,雪落寂无声。

年复一年,西拉塔拉草原就这样存在着,青草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白莲花般的帐篷里,人换了一茬又一茬,那些牧人老了以后就不见了,不久那匹马上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骑手。童年最深刻的记忆便是骑手赶着飓风般奔跑的马群在宽广辽阔的原野上呼啸而过。

我是在自己缺席的情况下被安排到这里的,那时以为整个世界就是西拉塔拉这么大,以至于多年以后当我在一个小城里上学时,看到大街上两个人见面打招呼就大为惊讶:天哪,那么大的城里熟人居然还能碰着面!

至今,我难以用一个准确的词语去描述那片草原,她的美丽与狰狞同样地突出:我亲眼看见一夜暴风雪之后,羊群大片大片地淹没在齐膝深的雪中,被活活冻死。还有在我上学的路上,寒风刺出的眼泪常常冻成冰珠子挂在脸上。

但她的确也是美丽的,当祁连山的冰雪开始消融,西拉塔拉便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仿佛一下子从恶毒的巫婆变为风姿绰约的新妇。金色的哈日嘎那花在一夜之间燃遍原野,各种蝴蝶漫天飞舞。细读着每一种生命,细微之处的神奇让人着迷;有一种鸟儿,叫声清脆,音质玻璃一样透明,远看灰黄色的羽毛土里土气,毫不打眼。有一次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套得一只,把它捧在手里把玩,忽然发现它的每片羽毛在阳光之下变幻着斑斓的色彩,若隐若现,捉摸不定,在不经意中方能看到,如果凑近细看反而什么也看不到。那一刻,一种神秘的敬畏感油然而生——这是谁为它设计的呢?

端详每一朵花,每片叶都同样令人惊讶:蝴蝶翅膀上那奇丽的花纹是谁给画上去的呢?娇艳的索鲁花一到晚上就自动闭住了花瓣,是谁告诉它天色不早了呢?那些在风中袅娜起舞的野草,一起一伏的颤动,在孩子的心里把它读成了最轻盈的芭蕾。还有,在水面上轻轻一点就无声无息飞走的蜻蜓,透明的翅子上装饰着几何图形。一片花瓣上托住的一粒细碎的露珠……这些西拉塔拉草原唯美的细节一直存储在我的内心,雕刻着我,深刻地影响着以后的成长。

对于生活在草原的那些人,印象深刻的不是熟悉的邻居反倒是邂逅相遇,然后又沿着各自的路逐渐走散的人。我和他们毫无关系,但关于他们的细节却留了下来。他们一直神秘地徘徊在我的记忆的边缘。

在我还没有上学的时候,曾路遇一个围着红头巾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婴儿大声啼哭,那女人独自抱着孩子,走在荒僻的路上,红头巾一飘一飘的,触目惊心的艳丽,让人感到莫名的心悸。

传说草原上的狼成了精后会打扮成女人模样,围着头巾将长长的嘴巴藏起来,抱着小孩,一扭一扭地走,像回娘家的小媳妇。我一直没弄清那次遇到的到底是人是狼,反正后来一想起来便觉得脊背上凉嗖嗖。

某一年的夏季,我的世界里出现了流浪儿扎西,他跟着一群唱戏的艺人四处流浪。夏季的傍晚,天上的云霞把草原映照得格外明亮,大人们围在早已燃起的篝火旁,略带羞赧又津津有味地听那黑脸的汉子柔声曼调凄凄惶惶地唱《小寡妇上坟》。扎西在一旁给我们讲他的经历,我感到惊讶的是他走过那么多我闻所未闻的地方,难道说在西拉塔拉草原之外还有别的世界吗?远方在哪里?远方之外还有远方吗?我那时心里空荡荡的,静极了,一种人去楼空的静。头一次对世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了解愿望,难道我们的西拉塔拉仅仅是世界的一个小角落吗?

五月初油菜花把山坡涂成大片大片的金色,内地来的养蜂人便逐花而居,从油菜花开到冬天降第一场雪。

他们的帐篷周围是数不清的蜂箱,蜜蜂嘤嘤嗡嗡飞出飞进,我因为好奇拿竹棍捅了一下蜂窝,霎时,无数的蜂儿倾巢出动,我在油菜地里狂奔,正当无处可逃之际,一双陌生而有力的大手将我抱起来,躲进帐篷里。梳着长辫子的女主人为我端来甜甜的蜂蜜水。

我不知道红头巾的女人,小流浪汉,那些养蜂人,最终都去了哪里,是否还记得廿年前的偶遇。但我记住了他们,他们与我毫无瓜葛,只是与我的生命轨迹交汇于一点,但莫名其妙地根植在童年的记忆里,见证着童年也见证着西拉塔拉的宽广与妩媚。

多年以后,当我以为我忘记了,他们却不期然地出现在梦里。在每一次生命中必定要来的劫难向我袭来,我便想起那片无边无际的草原,于是在灰尘漫天的街道上,在人潮汹涌的闹市,我的心里徐徐打开了西拉塔拉草原,坦荡而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