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月是故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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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蛇惑(2)

是的,就这样生活下去。石雨是喜欢的,喜欢这样一处住所。住所,就像朋友。有的人喜欢不断地搬新家,寻找新的生活感觉。石雨就喜欢在一个地方住下去,让屋子的每块砖、每条缝都吸进自己身体的气息,让屋子和自己拥有共同的呼吸、共同的气味。有的人具有很大的能量,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形成自己的气场;石雨不,石雨的身体是弱的,她清楚,得慢慢把自己那点微小的能量渗透到砖瓦里去,包括阳台上的每一株花草葱蒜。

包括身边的人。

本来,石雨以为,小至爸也会是这样一种气场论的产物。他在教师宿舍楼下走过,被镜子反射的阳光照花了眼,抬起头看了那个挂在窗口的女孩一眼,就这样,这成了女孩青春期里唯一的秘密,粉红色的秘密。石雨一直坚持将这场马拉松跑到最后,她与生俱来的对新人新事物缺乏热情,她习惯于小至爸那双看到阳光就眯成一条缝的眼,就像习惯聆听木楼梯上凉鞋拖过的沉重的踢踏声。这样,一个春天的黄昏,小至爸拎着他的皮箱走进了运河边的这间泥板屋。

没有像样的婚礼。这场婚姻从恋爱当初就不被祝福,从来没有。他们,外公、父亲,在家庭中有着独一无二掌控权的两个男人,都没有把这件事放心上。等到石雨大学毕业,把男朋友带进家门,石雨爸发现,除了下逐客令,一切为时已晚。时间是最残忍的事物,具备无可比拟的魔力,在时间中形成的惯性,将磨蚀、消解一切。

小至爸走进板屋的时候,阳台左边石拱桥墩里自己长出来的灌木还是碧油油的。拎着皮箱走出板屋的时候,那灌木也没长高多少,那枝叶的颜色也还是碧油油的。知了在梧桐树上长鸣,他苦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斜眼眯了一下太阳,热,但还是决定走出去,从此就再没回来。

石雨斜睃了一眼阳台上的地板。记得就是那一年,大概小至爸走后五六天的一个晚上,水底游上一条蛇来,滑溜溜的,两条黄鳝那么长。小至发现,惨叫了一声。石雨正在写大字,急忙扔下毛笔,冲到窗户边。眼睁睁看着蛇就要爬过门槛,却呆站着,六神无主,不知道拿什么工具好,竞忘了把门关上,只一把拖过儿子。幸好石雨妈在,她顺手从门后操起拖把,倒抓在手里,一棍就朝蛇的七寸打下去。那样狠狠地打了十来下,石雨清醒过来,拿了捅煤炉的铁钳来,紧紧地夹住了它。

石雨后来回忆起这事,就会全身发抖。不是害怕,是恶心。这条蛇被石雨妈开膛破肚,炒了一大盘蛇肉,石雨看着,心惊胆战,没法落下筷去。倒是小至,三下五除二,吃了个干干净净。小至,从里到外,都是他爸的翻版。

那晚,石雨做了一夜的梦。梦里,蛇将她们住的屋子包围了,窗户玻璃外,密密麻麻的,就像恐怖片里的蛇灾一样。小至爸还在屋里,顺手操起灭火器朝蛇猛喷一气,蛇就一条条直挺挺地悬在外面了,挂在窗户上,像岩石上的海带似的。

石雨从周身难受中醒来,就一直坐着,坐到天亮。

电话响了起来,石雨转身,走到日历下面的一张茶几边,拿起电话,是石雨妈的声音。果然没在弟弟家。自从石雨爸去世后,老宅就锁了起来,只有节假日,石雨妈会上门转一转,清理一下。但后来石雨妈就回去得勤,基本上每个周六都回去。

无所事事。石雨接了一大盆水,到阳台上浇花。两盆月季,一盆粉红,一盆粉白,花苞已经完全打开,娇艳润泽。葱还剩四五株,石雨妈种的,到下面条、煎鱼的时候,就切成葱段,作香料。

浇花的时候,石雨留意到了阳光下自己的手臂。手臂细细的,并不纤弱。手背上的皮肤已经有些松弛,指甲长了,不整齐,难看,石雨拿了剪刀,一个个修剪干净。早几年,有时还会涂些指甲油,这些年,一年到头,就是头发也懒得去理一理。不过,大概生活一向安定,不受奔波劳苦,石雨倒也并不显得邋遢,相反,倒渐渐生出一点似有似无的风韵来。

某一天,生活也许就会这样,凝固在某种状态里。这种状态不久就会到来,石雨看得到。小至的翅膀会慢慢长大变硬,不用几年,就会从这个屋檐下飞出去。就像早晨,他背起书包,扇动翅膀似的手臂,急匆匆飞出去一样。妈妈也会离开。有一天,自己也许会跟这所宅子的主人一样,招一个年轻人和自己一起住,只是,自己能否摊上像陈老太那样的福气,能找到像自己这样的年轻人呢?

不是没人介绍,甚至,有些场合,在外面碰到一些小伙子,还以为石雨没处对象找上门来。可是,石雨有自己的定位,何必再拖累人家呢。

一年年过去,现在,虽然表面看起来,石雨还和以前一样。但只有自己知道,脑力已大不如前,衰退的征兆已经显现,为生活忧思也居然夜不能寐,有时早晨起来拿镜子一照,已经能够看到耳根后的一两缕自发了。

石雨拿了镜子,背着窗户的光照照自己的模样。颧骨上已经落了几点黄褐色的斑纹,嘴唇始终很干,有时候干得几乎要裂开。这使石雨马上想起小至爸当年的脸,他拉着燥乎乎的嘴皮给她看,他说:“你看,这是什么鬼日子啊。”

不知道。石雨是真的不知道。她觉得自己是一生都不会知道了。年轻时候,除了昏天黑地写情书,谁想过婚姻的真实意义呢?那时候,她只懂得谈恋爱,纸上谈兵。对于男人这种动物,她的确一无所知,并且始终难以理解。

石雨恋床,喜欢睡觉,一天到晚,周一到周五,每天睡十个小时才觉得稍有精力,双休日,甚至要睡上十五六个小时。老人走了以后,石雨一个人睡,有时半夜醒来,仿佛听到老人在呼唤她。但过了个把月,这样的情形就不再出现,几乎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早上起来照镜子,眼神清亮,面容有神采。

这种寂静是小至爸打破的。他踏进门槛,就像一道强光打入阴暗的壁角,清冷的屋子骚动着一股莫名的气息。可是,生活被打乱了,半夜总是被弄醒,不能睡上一个完整的觉,初婚阶段,石雨还可以勉强撑持,渐渐地就感到超出了身体的极限,落入了地狱一般。一开始,石雨还勉强配合,后来就力不从心了。再后来,常常变得怒不可遏。

石雨不知道男人是物质的,她不懂得这些。一个女人的悲哀莫大于心智跟不上身体成熟的速度,多少年后,石雨才明白这一点。她站在镜子前,裸露身体,带着疑惑仔细地看,就像看一个充满悬疑的故事,这个故事总是找不到答案。那是一具小巧而丰满的身体,皮肤自晢,大腿浑圆而结实,骨骼匀称。可是,光好看有什么用呢?

小至爸走后,石雨悄悄地翻杂志,上医院,也去做心理咨询。她配了药,看着这些自色、黄色的药丸,觉得充满神秘。但是,她最终看着药丸,一颗都没吞下去。

石雨想着想着就沉沉地睡了过去。这孤寂的人生差不多都是在回忆中度过的。

手机咿里哇啦鬼叫了一通,执着有力。石雨抓起来就听,是丁老师。丁老师,并不做老师。石雨管年纪大的都叫老师,她头脑简单,对于不同的人,要折腾出不同的称谓,实在麻烦,一律以“老师”两字贯之,被称呼的人觉得有面子,自己也省事。

丁老师刚退休,按他的说法是办了早退。业余喜欢写两笔,投投小报。石雨都忘了是怎么认识他的。虽然同住一条巷子,石雨和邻居们都没什么往来。丁老师住在远远的巷尾,家里有一个小小的院子,种一棵梨树,一棵柚树。石雨喜欢他家的院子,去过几回。她最喜欢夏天的傍晚,拖两张竹椅,在树下,泡一壶丁师母做的橘子皮茶,切一片西瓜吃。这种生活,使她每一个毛孔都觉得舒服。因为有了这种体验,就喜欢去了。虽然,感觉上,丁老师并不算比较投机的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