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安静，但你永远不可能忽视他的存在。就像一只豹子在看着你。不，是狮子。”
“狮子和豹子有什么分别？”
“狮子像王，更堂皇。而狮子的眼神却很温柔。你注意过狮子的眼睛吗？”
狮子的温柔……连城想，那就和鳄鱼的眼泪一样，只是你的错觉。
今天有个好太阳。但太阳光被榕树厚厚的枝叶遮挡，零零碎碎地落在地上。这儿是浔埔村的深处，几株老榕树合成了片小树林，从村里逼仄的小径走到这里，虽未必有多开阔，但景致也算为之一变。小树林后还有一两间废弃无人的旧屋，再往前走便是后山了。后山苍凉凌乱，大树也被砍了不少，野径荒草，反不如这里有情致。
林荟倚靠在粗壮的树干上，眼睛并没看着连城，而是望入村中小径深处，眼底里藏的东西让连城心头悸动。
连城没想到她真的会说。
昨天在顺济宫前，她的潜台词分明是到此为止，能说出那些，已经是相当不见外了。原本彼此就该心中有数，别再去碰当年那件事儿，好好地谈眼下的情爱。但今天连城忍不住又试探了一下，把话题扯到那个男人身上。他已经做好了碰一鼻子灰，甚至彼此间融洽的气氛倒退一大步的准备。没想到她居然没半点恼火的模样，又说起当年往事，仿佛毫不介意。
这算是告别的仪式吗？
有那么多汹涌的往昔情怀呵。
“我很清楚自己爱上了这个不知根底的男人，人生中第一次恋爱。但他好像进入得慢一些，大概对他来说，我的年纪有点太小了。有一次，他说要保护我，那感觉，好像我是他的妹妹。我说不用，我不用你来保护。”
连城很想问，初吻是不是那时候发生的。当一个男人说要保护一个女人时，总该发生些什么。他终究没问，只是听着。
林荟说的只是一些片断，更多的时候甚至只是主观的感觉，但连城最擅于拼碎片，当年这段情是如何发于微末，生根发芽，乃至炽烈燃烧，他逐渐了然于心。
毫无疑问，那是一个很特别的男人。从外貌上说，一定极具吸引力，温柔的猛兽，一个男人如果能给女人这样的感觉，那几乎是无往不利的。英俊、温柔再加上致命的神秘感，让当年还是个小女孩的林荟没有一点抵抗力。第一次见面时，贵重的坠子和男人的突然消失激发了林荟的好奇心，而要归还坠子则让林荟有了继续接触的理由，所以第二次遇见时，她和他多聊了一会儿，算是有了真正的交流。关于此林荟没有细说，连城猜测，在那之后他们就有了一个经常碰面的约定。
那男人应该是见过世面的，或许也有些自己的想法，多半还很偏执，林荟这种小乡村的女孩子，可不就吃这一套嘛。因为好奇而接触，既而崇拜，接着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男人。
恋爱中的女人总是盲目的，林荟也不会例外。
她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个攸忽而至，又突然离去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他从来不谈自己，也不问我。我自然没什么好问的，普普通通长在渔村的女孩子，不过他，我能感觉到，是个有故事的人。其实，认识一个人，不在于过去经历过什么，家庭背景怎样，有时只要说一会儿话，甚至什么都不用说，只是坐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用心去感受吗？”连城笑了笑。
从刑侦学上说，这种主观感受是最不靠谱的，包括所谓的直觉，常常会出大差错。人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生物，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况乎对他人的认知？连城这时就很想问一问林荟，知不知道，她的这位初恋男友，其实是个杀人犯。
来这片小树林是连城的提议。除了约看电影之外，两人在村里的时候，都是哪儿碰上算哪儿，这样的刻意邀约，再加上小树林这个适合谈情说爱的地点，林荟不皱眉头地一口答应，多少说明些问题。
实际上村里谈情说爱的一对对挺多，但会来小树林幽会的，却几乎没有。野鸳鸯们会放过这样一块宝地的原因，是晦气。
就像没人愿意在停尸间里谈恋爱一样，这片小树林里死过人，十四年前。
当年小树林中的死者是在次日清晨被发现的，连城放学后才知道，尸体已经被移走了，现场也清理过了。到底人死在哪棵树下，什么死状，目前他还没瞧见卷宗，根据王队昨晚酒桌上的描述，是在小树林靠近村子的边缘。也就是两个人现在所站处的附近。
这是当年村里的大事情，不过大人们都不会在孩子面前谈这些。死的人叫冯通，家住在村东，在外面开过段时间饭店，后来生意不好关门回乡，当年末就被杀死在小树林里。
据王队说，冯通身中两刀。喉部一刀直接致命，这是第一刀。第二刀在胯下，割了屌。警察后来没能找到那玩意儿，不知是打包带走，还是扔了海里喂鱼。
死亡时间是前一天夜里十点到十二点间。冯通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拿走了，但这显然不是单纯的劫财案子，有谁深夜跑到偏僻渔村边的偏僻树林里去劫财，劫完还割掉鸡巴的？
“你说你在枪城边等他，他失约了。那时候你们认识多久啦？”连城问。
“一个月。”
“整一个月？”
“十二月二十九号，再过两天就是一九九九年。一个月多五天。”林荟说。
然后她对连城笑笑：“我的初恋就这一个月，那之后再没见过他。”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晚十点至十二点间，冯通死在这片小树林里。
“你那晚到底等到几点钟才回家？”
“十二点。直到第二天。”
“你妈倒没出来找你？”
“她八点不到就睡了，保险起见，我还给她加了两颗安眠药。”林荟又一笑。那是自嘲的笑容。
连城一愣，说：“难道你那天是准备好要……”
“私奔。”林荟说，然后又补了句：“未果。”
连城默然。
“听我在这里讲另一个男人的故事，是什么感觉？”林荟问他。
“有点奇怪。”
“记得你对我说过，每个人都有秘密，追根究底的话，一辈子都找不到男人。”
连城语塞。
“但我不这么觉得，知根知底挺好，你说呢？”
女人把话说得这么明白，连城再没行动也不用做男人了。他伸手握住林荟的手，继而轻轻抱住她。他想去吻她，她却把头偏在他颈侧。
“别在这儿。”她轻声说。
连城心里一跳。
他们站在最外侧榕树树干旁，如果那个晚上，那个男人就躲在这颗树后，是的，这是最合理的藏身地，他等着冯通经过，从树干后绕出来，照着脖子一匕首，冯通踉跄几步，最终倒下的地方，应该就在此时连城视线所及处。
那片落叶下，那方泥土中，曾经浸染过血。
林荟在他耳畔说：“就这样挺好。你刚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个男人，你不会想我在吻你的时候，心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影子吧。”
连城紧了紧她的腰。
“让我做完这场告别，我们再开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