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们,江湖未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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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阴影楼(1)

然而这一百年后的华人们,却个个靠房子发了家,这些财富来得容易又迅速,在暗中滋生出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让好端端的文化在异乡的土地上畸了形。

文/杨熹文

这件事发生在十五年前。

那几年新西兰的移民势头劲猛,纽币兑换人民币的汇率一日比一日低下来,一些找寻着更好生活的人们,从大洋彼岸真真假假地听说着,眼见那稍稍富裕的家庭把自己还未高考的调皮孩子连推带搡地送过来,城市小职员从哪里得了口信迫不及待地辞了职,山沟里的妈也四处为苦娃子凑钱买一张单程的机票。他们就这么单枪匹马或拖家带口地来了。

可谁也没想到这地方生活也艰难着,来是来了,可留下来总是个大问题,生存已经够让人疲惫,而一张绿卡又令人生死攸关。这漂洋过海的人们变得急躁而恶劣,尤其是那从前十二个小时站在包装厂干大苦力的工人们,钱和签证都失去了依靠,只得半恼半忧地为自己寻着出路。于是那样的几年,在那片曾经无人问津的南半球土地上,不仅仅是来自古老东方的移民人数突然多了起来,那些偷税漏税的生意多起来,婚介所办理假结婚的生意也热闹了,后来连插人婚姻一脚的方式,也居然变得正当起来。

方太太就趁着这当口儿问许太太,“小许,你瞧,现在移民的生意这么火,你不张罗一下?”方太太才来七年,就眼瞅着从一截枯死的芽,长成了一株圣诞树。五年前和老公闹离婚,心也狠起来,把他所有的财产都带走,买下一栋三层的房,生生扒下他的一层皮。方太太离婚后,在自家三层房子里塞满了人,也不管七八个人共用一间厕所,只关心从这些人手里接过的房租够不够去买金灿灿的首饰。

你别小瞧这些靠房子去营生的中国太太,这些年,但凡手里有一两栋房子的人都发了家。这些太太大多因为什么原因独着身,却从不缺依靠,她们戴着玛丽或露西的名字,踮踮脚就能把半个身子探去当地的主流文化里,就算不踮脚,她们也能在满地苦命的中国人那里寻一处舒适的空地,无声又骄傲地踏过别人的自尊。她们有钱,站在这社会的顶端,不必同别的女人一样急忙去找依靠,金钱和控制的欲望,从这一栋栋房里就得到满足了。

一百多年前最早一批冒险到大洋彼岸这一端来的华人祖先们大概从不曾料到,他们靠太多的勤劳在异国的土地苟且地活,然而这一百年后的华人们,却个个靠房子发了家,这些财富来得容易又迅速,在暗中滋生出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让好端端的文化在异乡的土地上畸了形。

方太太见许太太闷头做晚饭,不出声,就自顾自呷了口茶:“小许,你是不知道,像你这样的房子,虽然老旧,但最值钱,两层楼,四间屋,两两打通,租给那些假结婚的人,一男一女各自住一间,半夜若有移民局的人来查,就能从暗门躲到同一张床上去。我可是刚刚办成了一桩,暂且不说咱帮人家拿了绿卡,这一年光是纯收入就有八万纽币哩,还不算正常房租,这好事你哪里找去?”方太太一双瞪大的眼睛,又看进许太太的锅里,冷不丁大嚷一声,“哎,小许,人家以前都说你傻我还不信,这可见识了,你真不是一般的傻,这肉哪比蔬菜便宜,你就这么养着那些穷房客,糟蹋着自己的钱?”

许太太抬起眼,她是一个年龄不详的女人,男人们猜她只有三十五,女人却暗地里说是五十五,她的皮肤是白皙无褶的,身材也还是玲珑的,眉眼间也是美丽的,按说这样的女人靠哪种方式都能快活,可许太太的眼里却不剩了风情。她把一锅炖排骨盛进碗里,这才和方太太说了话,“可是你让这些人上哪儿去?”

许太太说的这些人,是那每月给癌症母亲寄钱的陪酒女郎,是那带个五岁孩子东一份工作西一份工作打着的苦命女人,是那个签证早已过期狠心黑下来总是说着“我再赚一年钱就回老家”的男孩,还有阁楼里住着的那个寂静无声的作家。这么多年来,许太太这里人来人往,好似成了收容所,那些找不到去处或出路的人,她统统收留了来。这都是一些被践踏到社会底层只剩一丝气息的人,许太太把他们的命一条条捡回来,她从不问他们,“你这周房租呢”“少一些用电吧”“有人偷吃我的米饭了”,她给交不起房租的人无限延长期限,天刚冷起来就开上电暖气,连饭也都给每个人备了一些储在冰箱里。她知道这些人苦,早年她也尝过苦,尽管他们所尝着的,不是同一种苦。

方太太见许太太一心刷着锅,自讨没趣,茶也不喝了,就告辞了。心受了冷落,临走时嘴巴也要过过伤人的瘾:“小许,你瞧瞧你过的这是什么日子,我给你出这个主意你也听不进去,再过一些日子,怕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这赚钱的法子,到时候可就轮不到你了,更何况这可是个阴影楼!”

人人都叫它阴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