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消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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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高粱红着,地上红得一片,大群的乌鸦来了,天空片片漆黑。母亲、妹妹和齐老爷的身影在白花花的永定河那边定着,我在河的这边越走越远。

等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我折进了高粱地,找到铁路线,沿着铁路线向西走。我不想去山西,我总结了失败,我认为之所以没有杀死桂皮,不是因为我魔怔,是因为我智慧和本领不足,我应该投入军队去学习,去千锤百炼,而不是躲起来治疗什么魔怔。

我决定寻找二十九军。赵登禹死了,佟麟阁死了,王教官死了,四哥死了,但总还有活着的人,比如那个耍棍的班长。吕直说他们向西撤了,说明部队还没有垮,还坚持着,等喘过气还会打回来的。

我的行李卷是一条薄被子,里面裹着一双母亲新做的鞋和几件衣服,被角里缝藏着两块银圆。我的行李卷上面摞着一个包袱,里面是三张油饼、一袋炒面和一副碗筷。我能想象那样的情景:一条狭窄的、时隐时现的、银蛇般的铁路线将高粱地割裂开,我单薄的身影沿着铁路线越走越远,如一缕孤魂最终与铁路线融为一体。我就那样离开了家乡,再没有回去。

我生长在铁路边,寻找二十九军的步伐也不愿离开铁路,看着铁路,我就不会感到那么孤独,火车的鸣叫和奔驰都会让我激动,我想飞身扒上火车飞奔而去,又怕二十九军就在不远处。我耐着性子走,我祈祷,我热爱的铁路会给我带来好运。枕木一条一条排在眼前,看久了,不但会使人眼晕,还会使腿虚软。我一会儿在路基上走,一会儿在路基下走,野草、碎石羁绊着,有时候会掉了鞋。没走多少路,鞋就变松了,越来越松,走这样的路咋能不费鞋呢?在路上,我想象着找到了二十九军的情景,想象着我跟着他们跟日本鬼子打仗的悲壮景象,也正是这种想象支撑着我风餐露宿,饥寒交迫地西行。铁路线上,有时候三两天不见一个人影,有时候会碰到不少向西逃的难民,我骄傲地想,我不是他们,我是寻找战斗的英雄。如果说,我得过魔怔,我觉得这个时候才像得了魔怔,包袱里能吃的东西都吃完了,饿极了,就到路边的庄稼地里找点吃的,高粱穗子、玉米棒、青豆子,都是我充饥的东西,我离家时身上带了一盒火柴,钻到大田深处,找点柴,点把火,烤点吃的,还是不难办到的。铁路线常从村庄旁经过,我借着讨水喝打探打仗的消息,如果听说哪里打仗,我就离开铁路往哪里寻找,但都没有找到活着的队伍,看到的都是军旗残破,尸体遍野。有的地方血把土地泡软了,脚踩过去,鞋都不好拔出来。这样惨烈的战场告诉我,打日本鬼子的不只是二十九军,好像整个中国军队都在跟日本鬼子干,我为什么只想投二十九军呢?凡是抗日的武装,我都可以参加呀!我总是迟到,有一次我都听到枪响了,就是差了那么几步,没有追到,看来这仗打的都是速战速决,等消息传到我耳朵里必然时过境迁了。我决定下了铁路线到人多的地方找,部队走到哪儿都要吃喝,总会有消息透出来的。

有一天天快黑的时候,我走进了一个叫大口的镇子。从上一个镇子出来,我一整天没有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我想到镇子里找到果腹的东西,母亲缝在被角的银圆还剩一点碎钱,吃一顿饭没有问题。我又饿又疲劳,这走路的时候,头就是垂着的。突然一声枪响,子弹打到了我脚下,随后头顶上传来一阵乌鸦叫一样的笑声。我抬头一看,镇口上立着个两层楼高的炮楼,上面挂着膏药旗,一个鬼子站在炮楼顶上用长枪瞄着我笑。我一头钻进了路边的玉米地。鬼子的子弹追着我,“叭——叭”地打断了我头顶上的玉米秆梢。我不知跑了多远才停下来。安全了,我就要解决肚子问题了。这片玉米已经收获了,秆子大部分枯黄了,个别曾经营养不良的,现在却翠绿着,翠绿的往往上面结有被农民遗弃的嫩棒子。也罢,我找一些嫩棒子充饥吧。运气还不错,看到一小片坟地的时候,已经找到了五个,坟地上面比较干燥,有干枯的茅草,还有一个高大的墓碑可以挡晚上的寒风,是个不错的过夜地方。我把那五个玉米剥开,啃净了上面的嫩玉米粒,我身上的火柴已经用完了,不然烤烤就是一顿美味的晚餐了。我又找了几根还有点水分的玉米秆嚼起来。肚子的事情解决了,我打了些茅草,又打了些干了的玉米叶子,做了个铺。躺在簌簌作响的铺上,疲劳的身子很舒服。秋天的傍晚显得特别寂静,玉米秆伸展着黄色的叶子围着一片天空,天空是浅灰色的和暗红色的,有些透明感,犹如镜子或者湖面,如果天空再下沉一些,也许我会看到自己的影子,我的影子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有些忧伤,不过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过了一段时间,我又醒了,我离开家以后,不管睡在什么地方,都不会睡踏实,好像总有一只耳朵分外警惕地竖着,时常会惊醒,有时候是因为风吹草动,有时候是因为太寂静,现在四周一片寂静,是寂静叫醒了我。天早已黑下来了,是那种有夜光的黑,天空如蓝宝石,上面嵌满了钻石一样闪亮的星星。太过寂静反而会让人的意识活跃起来,我对着星星,想起上一辈人的话:人死了就去了天上,星星就是他们的眼睛。那么,哪些是八哥九哥四哥和那些死去的同学的眼睛?他们能看见畏缩在墓碑下的我吗?知道我的孤独吗?我想着想着又睡着了,但很快又惊醒了,让我惊醒的是一阵由远而近的嚓啦嚓啦的响声,从那响声的节奏和强弱判定,那不是风,也不是走兽,而是人。有人在这深夜的玉米地里穿行,不止一人,而且就在几步远的地方。我爬起来,但什么也没看见,耳听着那嚓啦的响声远去了。我躺在这块坟地上,像躺在茫茫大海中,根本搞不清那嚓啦声是向哪个方向去了。

我再也睡不着了,这样的夜晚有了冬天的寒意,我裹紧被子闭着眼睛坐着,我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果然,远处传来了爆炸声,我睁开眼睛,看到黑暗的天空有稍纵即逝的亮光,接着传来了激烈的枪声。从沦陷区逃过来的我立即反应过来,那个我白天看见的鬼子的炮楼被炸了,刚才走过来的就是炸炮楼的人!我来不及收拾行李,两臂攉着玉米秆,向枪声跑。刚跑了没多远,一阵嚓啦嚓啦玉米秆的剧烈磨擦声与我相向而来,是他们跑过来了?相向并不是头碰头,还错开了那么一点距离。来人非常善于在玉米秆中穿行,以很快的速度与我擦肩而过了,我小声喊,“带上我,我要跟你们打鬼子去。”一个声音回过来,“小兄弟,赶紧躲起来,鬼子要追来了。”我紧追不舍,我来自高粱地,也善于在玉米秆里穿行,我甚至数清了那是三条人影,但还是没有追上,那三条身影好像是为了甩掉我,动若脱兔,三蹿两蹿就不见了。我抱着幻想,紧追着嚓啦声不放,但那声音也消失了。黑沉沉的玉米田里只剩下一片细碎的风声,我只好站住了。这时枪声还在响,那是敌人在虚张声势。那三条黑影看来是初试牛刀,还没有我有经验,他们根本不用跑那么快,敌人是不敢钻玉米地的,这些敌人是从东面踏着冀中平原的红高粱过来的,他们知道,在这深夜里钻进中国人的庄稼地是找着挨冷枪。齐家三哥有多次大白天把鬼子诱进高粱地打死的记录。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我却没有抓住,我蹲在地上哭了一会儿,开始寻找那块坟地,我的行李还在那里。

到郑州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了人形,破衣烂衫,头发又脏又长,如果手里拿着一根打狗棍,就是一个乞丐了。郑州还没有沦陷,但已经陷入战前的混乱和恐慌了,街上到处是吆五喝六的国军士兵和拖儿带女的逃难人群。我用身上剩下的最后一点钱喝了一碗胡辣汤,打起精神,找到国军的驻地,但无论我怎样乞求,都被拒之门外,原因是他们认定我是乞丐,饿得骨瘦如柴,进他们的队伍不是想打鬼子,是为了混饭吃,国难当头,军队里岂能养叫花子?后来有几个军官向我走来,我流着泪申诉我要参军的理由,他们相信我了,他们被感动了,但是他们还是不要我,他们说,这是打仗,你这身子骨行不了军,扛不动枪,是送死。他们送给我一点小毛钱,让我去买点吃的。

我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其实我是应该想到的,二十九军的王教官不是就不要我吗?国军都败到了这个地步,还对要求参军的挑三拣四。怀着无奈和悲愤的心情,我在郑州街头彷徨。脑海里闪现着同学们、四少爷、吕直的面孔,我委屈地哭了。有一阵子我又想念家,我长这么大没有真正离开过家,在北平读书,那也是三天两头回家,在学校有八少爷、九少爷罩着,在家母亲恨不得把我整天搂在怀里。战争来了,失去了学校,失去了八哥九哥,远离了家乡和亲人,使我在沮丧的时候感到异常孤独,我发现,自己比以前更喜欢流泪了。以前,八哥九哥看见我流泪除了嘲笑我还会训我:哭,男子汉大丈夫遇着点事就哭,不嫌丢人?训完了还得哄我:好好好,别哭了,有哥呢!

冷风一阵一阵吹着我单薄的衣衫,我走的时候没有想到会这么长时间找不到打仗的队伍,没有带御寒的衣服,我只好缩紧着身子。我不知道今晚在哪里安身,更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找才能找到能够收留我的抗日部队。出门时脚上穿的鞋早烂掉扔了,换上的新鞋也快烂得不能穿了,我走几步就要弯腰勾一次鞋。也许是老天怜悯我的苦苦追求,当我又一次弯腰勾鞋时,秋风将一张传单吹到了我的脚下,我顺手捡了起来。这份传单的大标题是西北军铁血抗日,内容有三大块,一是三十八军军长孙蔚如将号召三万将士赴中条山誓死抗日;二是七月二十一日,三十八军的十七师在陕西三原誓师,师长赵寿山率陕西三秦子弟开赴河北保定前线,支援河北抗日军民;三是陕西三秦子弟踊跃入孙蔚如部,要誓死捍卫三秦大地。我看后激动地流泪了,如果早看到这张传单多好啊,我就不用走这么远的路,我一定会去保定,拼死也要找到十七师,拼死也要进赵寿山部队,现在晚了,赵寿山的部队已不知撤到哪里去了。我立即决定到陕西去,到西安城去,那里有孙蔚如,孙蔚如在招兵买马。一九三七年秋,踟蹰在兵荒马乱的郑州街头上的我,就是这样在一瞬间决定了我前进的方向——西安城。

我扒上了一列开往西安城的火车。缩在西去的列车角落里,我多日苦不堪言的心情敞亮起来,我想起四少爷给我讲起的古都西安,那里的城墙跟宛平县城的很像,但比宛平的宏伟,那里在历史上打过仗,有很多冷兵器留在民间。四哥还说,以后有机会一定到西安城收几件真正的古兵器,我最喜欢的是三叉戟,那里一定有。我想着这些,又眼泪汪汪了,我暗暗想,一定要替死去的四哥好好看看西安的冷兵器。

我坐在西去列车上,望着西方的落日,想象着西安城日暮黄昏的瑰丽景象:一轮巨大的落日,放射出通红的光芒,那城墙、古楼、老树都表现出一种英雄末路、英勇悲壮的色彩。秦始皇站在战车上仰天长啸,唐明皇骑在骏马上射箭,汉武帝昂首伫立在渭河岸边,疾风吹动无边的田野,如水远去……

西安城,用它落日般的庄严魅力召唤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