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笑着说:“爸,刚才我还以为你不在了。”
8年了,爸爸也将西去。不管什么恩什么怨什么结,都不必在意。只剩亲情不是?
我看见他想笑,脸上却笑不到位。“狼娃子,你没回来我怎么能死呢?这点自信还是有点。”
说完就轻咳一声,好像呼吸是件很难的事情。
他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小,我身上被他抓住的衣服一点一点滑落下来。
我知道他再有自信,也是马上要归西了,现在他等到了我,我问他,“爸,你有什么要交待的?”
爸看我的眼睛越来越没神,眼皮看似马上要塌落下来。但他用意志力坚持着:“狼娃子,爸对不住的事有很多。不过,现在,爸还是要求你一件事,你答应我,我才能去的安心。”
“什么事?”我问。过去的种种我已不想计较。
他欣慰地看着我,又咳了一下。说话越来越艰难,“答应我,留在这里20年,一步也不出去!”
我突然没那么伤心,心里有点火。敢情我已经悟了,悔过,他还执迷不悔。有谁家的父子搞得像我们家一样的。真是不能怪我狠心,我有这么个爸爸。
“留在穷山沟镇高山岭村,20年不准出去。”这是什么狗屁奇葩遗言。这是软禁,限制我的自由。真不是我年少意气用事,他有什么权利软禁我,就因为他是我爸?就因为26年前,他贡献了一颗小蝌蚪?
我不想答应,放开了他的手,不说话。
妈妈推推我,央求道:“儿子,你就答应你爸,让他去得安心。”
我不依,我说,“没有这样的事,过两天我就走。”
德叔看向我,“狼娃子,你就答应你爸。我了解他,一定有原因在里面。”
我说,“能有什么原因?他一直都这样,自私自利,只顾着自己的感受,不管别人。”
“狼娃子,我求你~”爸突然开口说,声音轻得要听不见了。但我天生视力和听力都比别人好,我听到了。
他说得低声下气,在我面前不再要强,这还是头一回。他的声音让我于心不忍,我又看到他无力的手还想抓住我。
我低下来,靠近他,“爸,我答应你。”
喜悦之色从他眼底最深处呈现出来,就好像一个宝箱从深不可测的湖底浮出表面。我从小对爸爸有畏惧的心理,不敢正视他的双眼,他眼里的戾气太重了。但在人撒手人寰的时刻,最重的戾气也会变弱。我不仅直视他的眼睛,更在探究它。在他眼皮闭上的前一刻,我看到世上最清澈的眸子。
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个戾气如此重的人怎么会拥有世上最清澈的眸子?这不是相互矛盾吗?
这一眼清澈的眸子我印象深刻,一辈子都不会忘。它如同一片人迹罕见的森林里的湖水。
同时,他的手摊开,眉头舒展,眼皮闭上。跟睡着了很像,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只是不会再醒过来。
我没有太多悲伤,人终有一死。有些人死了却不会离我们而去,他会时常涌上我们心头,时常出现在我们梦里。
我的爸爸对我而言,既熟悉又陌生。我知道他关心我,但从没和我好好说过话,更别说谈心了。我总觉他很狂躁,我害怕他,对他还有愤怒,我看到他对妈妈实行家暴。为了一点小事,就拿凳子轰我妈。我看到他抓起我妈的头发就往门上撞,我觉得他根本就是一个疯子。
但是我软弱无能,保护不了我的妈妈。爸爸的身手非常好,就我现在的水平来10个都不够打。18岁那年,他一个耳光把我扇到了水桶里。
我想,他是不爱我和妈妈。没有人对爱的人会做这种事。
……
我正要转身走开,接下来要商量办丧事的事宜。视线正从爸身上移开,在我只能看到他脸部的时候,他整个人突然猛地抖了一下,就像被电击了。我立马回过头,又见一股幽幽黑气从他天灵盖袅袅升起。
“爸!”我大叫一声,这种情景没见过,心里没数,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德叔拉住我,微微斥责,“狼娃子,你爸去了,别吵到他。”
一眨眼,那股莫名的黑气无迹可寻,爸也好生躺着。
我不会看错的,就问,“德叔,你刚才有没有看到我爸抖了一下,头顶还冒出一股黑气?”
德叔摇摇头,“狼娃子,你说什么呢?”,他既没看见,也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连忙转向我妈,不相信如此真实又明显的事只有我一个人看到。“妈,你看见没?”我柔和地问,想要得到肯定的答案。
我妈看着我发愣,许久才挪动嘴巴:“儿子,你一定是坐车太累了,先出去休息一下。”说着拉起我的手往外走。
我架不住,两人都说没看见,难道只有我看见了?看花眼了?
我还是不甘心,又问站在外圈的天宝,“天宝,你看到没有?”
天宝拍了拍我的肩膀,用安慰的口吻对我说:“这不科学。”
多年以后,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没看错。当时,我妈不是看着我发愣,而是看向我身后的德叔,询问他。
……
我们这山高皇帝远,是土葬。坟头随处可见,连村子里都有。村里有一处坟头很明显,坟前立了青石碑。还有的坟就不明显了。有一年,村里一户人家相中了村子中间的一块荒地,荒地地段不错,旁边建有房子和晒谷坪。晒谷坪是公用的,只要占好位置就能在那里晒稻谷。晒谷坪面积大,一次能供10几户人家用。不晒稻谷的时候,村民们饭后聚在那里闲聊,孩子们在人群中跑来跑去,相互追逐。
话说那户人家选好了那块荒地,建房审批也通过了。择良辰吉日,放鞭炮挖地基。
地沟挖好,水泥和石头也下了下去。这样地基算造好了,下一步就是找人拉红砖,不过红砖一块还没拉来,就被告之不能再建了,原因是那块地下有一个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