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都市《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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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冬雷

2

医院那种混杂着生与死的特殊氛围与气味,令我的神经再度绷紧。电梯外人满为患,只能分批乘电梯上去。等在外面的人有喧哗着的,有推挤的,乱轰轰地挤作一团。我们在电梯边上等人出电梯时后面不知是谁在推挤,我压抑的情绪霎时暴发了,大声喊道:“你们挤什么挤!这样谁也上不去,下不来!”这种尖利的叫喊声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一进入病房,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爸爸,我的眼泪一下子又下来了。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双颊深陷。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拉着他的手,低着头,在无声地问他:爸,你没事吧?你不会有事的,是吧。

爸爸对他说了一句“来啦”,算是和他打招呼。

“你们怎么一起来的?”爸爸问他。

“是安静给我打的电话,她说有事不能送安宁来,就让我来一趟,正好我也顺便来看看你。”

他们又聊了一些。

我无言地低垂着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

妈妈也仿佛遭了一场劫难,整个精神都垮了,只是在一边无言地做这做那,一会儿纸处理爸爸口里吐出的痰,一会儿用沾水的棉棒为爸爸喂水,一会儿又倒垃圾去。

这样默默地待了不到半小时,病房里又来了几个来探望爸爸的亲戚,显得很挤,爸爸就让他先送我回去。

他俯下身对爸爸说,“那好,宋老师,你好好养病,我们先回去了。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我们与爸妈、亲戚们道别,出了病房。

在楼道里,碰到了姐姐,她的手里拿着很多张单子。

“姐,爸爸什么病啊?没事吧?”刚才在里边当着爸爸的面我不敢问。

姐姐看了看我,想说又没说,一会儿又说:“没事的,过几天再说。”

他把我送回到店里。

我们都想对彼此说些什么,几次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我看着他,千言万语,只说出一句:

“谢谢你!”

离开时,他不放心地看了我良久才走。

这天晚上,我坐在电脑前又写我那“了不起的旷世之作”。

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隆——隆”的雷声。打得我心里都发颤,令我生出一种有人犯了天怒的恐惧感。

这可是冬天啊,冬天怎么会打雷?我还是第一次在冬天里听到打雷声。这太不合常情了。一切未知和不合常情的事总会容易引发人莫名的恐慌与焦虑。

第二天,电视新闻里报道了此事,说这是冬雷,本市距上次打冬雷已有56年了。

难道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

不,不会的,是我又在胡思乱想了。

我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十指交握着,企求老天爷可以随时收走我的命,但千万不要让我爸有事,别让我家里他们中的任何人有事。

3

我每天都在祈祷,但老天爷从来都是瞎眼失聪,从来都是不管人间疾苦的。

姐姐来了。她眼圈红肿,面色凝重。

她叫我这段时间别开店了,回家陪陪爸爸吧。我知道情况肯定不妙,可我不敢问,我还抱最后一丝希望。

回到家,姐姐推我进厨房。妈妈坐在厨房的餐桌前,在那儿一个人掉眼泪。姐姐含着眼泪,压低声音对我说:“爸爸在楼上,我们声音要轻点,别让他听见。爸爸得了肠癌,已经是晚期了,医生说只有一个月的生命了。”

我身上的血一下被抽干了,脑子也被掏空了,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反应。

她哭着继续说:“在爸爸面前你千万别哭,爸爸他还不知道,我们一直都瞒着他。”

当我意识到时,我“啊”地一声,哑着嗓子痛哭。我哭着求妈妈:“妈,我们继续医吧,我那儿还有三万块钱。我们再去住院吧!”

妈妈喑哑着嗓子哭着说,“不是我们不医啊,已经是晚期,没有任何办法了呀!”。

我泪流不止,痛哭不已。老天爷,我们家到底犯了什么罪啊,要这样地惩罚我们。如果我们真有罪,就惩罚我一个人吧,让我来替他们受吧。

爸爸无力地躺在床上,整个人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脸颊全都吸了进去,除了一双越来越大、越来越晶亮的眼睛,身上几乎已看不出其它灵动的地方了。

我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躺在这里等死,眼睁睁地看着病魔一天天地噬咬着他的身体,看着生命从他的身上一点一点地抽离,我们却无能为力,甚至都不能帮他减轻一点身体上的疼痛。

世界上再没有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一点一点地死去却无能为力更残酷的事了,

更为残忍的是,我们还要强忍着巨大的悲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他面前演戏骗他、瞒他,不在他面前掉眼泪。

家里络绎不绝地有亲戚朋友来探望,连关系很远的亲戚都来了。这让爸爸起了疑心,问我们他是不是病得很重,凡是沾点亲的亲戚都来了。我们强忍悲痛继续编谎话骗他,宽慰他。

我们整日整夜地守在病床前。刚开始的半个月状况好的时候爸爸还能吃几口,后来就完全不能进食了,吃一小口的东西都吐得翻江倒海,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最后完全只能靠生理盐水来维持生命。我们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看着他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死亡一天天地逼近他。

终于再也瞒不下去了,爸爸把我们叫到跟前。

虚弱地说:“你们没别瞒我了,我是不是得了绝症,快要死了?”

我和姐姐都哭了起来,妈妈含着泪说:“你别多想,没事的,你很快会好的。”

爸爸的眼里泛起了泪光,“你们别再瞒我了,我知道,我的时日不多了。你们快告诉我,让我死也死得明白啊。”

妈妈只好把病情如实地告诉他。我们在床前哭成一团。

爸爸听了以后,怔了一下,然后很平静地说:“算了,我们认了。”

“我惟一放不下的是安宁啊。安宁啊,你可怎么办啊!你妈一个人负担太重了。”

我除了哭,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只有乞求老天爷,让我死吧,请把我带走吧,让我的命换爸爸的命吧。

我不敢进爸爸的房间去看他。我怕看见他那枯瘦无力的身体。高高擎起的颧骨。深陷的脸。更不敢看他那双越来越晶亮的眼睛,那是对生命的无尽的渴望啊。

在爸爸知情后,他又来了一次。

爸爸把我支走。我在戽门外听到爸爸用微弱地声音对他说:

“天宇,老师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我走后,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安宁。本来有你照顾她,我是很放心的,但安宁这孩子脾气太犟了,我们怎么劝她也不听。我希望我走后,日后就算你们不能走到一起,我希望你能作为一个亲人、朋友经常来看看她,尽可能地帮帮她。”

“嗯!嗯!”他哽咽着答应。

我在房门外泪流不止。

当他从房里出来时,我看到他脸上的泪痕,我抓着他的衣袖,求他,“带我走,带我去一个没人的地方?”

他默默地把我从轮椅上抱起来。

车子开到了一片空旷的山地上。

我让他在车上别下来。我自己下了车,背靠着车身,滑坐在到地上,放声痛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哭到声嘶力竭瘫倒在地上。他走下车来,把我抱进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