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都市《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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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春节

时间是很奇妙的东西,当它还没运行到特定的轨迹时,任谁的想像力再丰富也无从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哪怕仅仅就发生在下一秒。除非这个世界真有先知。

当——除了如火如荼的的韩日世界杯之外几乎就风平浪静、波澜不惊的2002年即将要成为过去迎来新的一年时,宋安宁以为她的人生、她的生活也会如已经过去的那些年一样,一年甚至是十年如一日地过,不会有任何的变化,没有希望,更没有惊喜,但谁也想不到2003年竟会是如此多事之年。首先叫嚣了两年的美国终于对伊拉克动武了;紧接着是闹得人心惶惶的非典;南方持续的高温干旱;还有那发生在湖南衡阳的被埋在废墟的令人肃然起敬的二十位武警消防兵;还有那些明星的相继殒落;临到岁末又开始闹起了禽流感……

2002年农历年年底离春节没剩几天。这些年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人们对过传统新年的兴致也越来越淡薄,尤其是城市禁燃烟花爆竹后,过年更是全然没了年味。但白天时在农村和一些城郊地区的街头巷尾偶尔还是会传来有一阵没一阵的鞭炮声,那多半是那些半大不小正值放寒假的孩子在玩放一种小钢炮。他们三五成群地一路玩闹着一路不时地扔一个,有时还恶作剧地往玩伴身边扔一个,吓得他们又叫又跳,这才满意地笑着闹着继续前行,也许只有在他们身上还能找到一些过年的趣味与氛围;也许终有一天,春节会变成孩子们的另一个儿童节。

那些时断时续的鞭炮声和笑闹声似乎也在有意地提醒着宋安宁:过年了,该回家了。可她心底的声音却在喊:我不回家,我不想回家。她宁愿困守在这方寸之地,固守着她的这一方小天地,她只想不问世事,不问人间几何地做一个离群索居的陷遁者。是逃避也好,是颓废也罢,她只想过能不成为任何人的负担,不介入到任何人的生活中,也没有人能够打扰到她的生活。在她看来这对她的家人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最好的安排。

这个城市的农村和城郊,人们住得都是独门独栋的楼房,年关临近时就会有一种特有的景致,那就是家家户户都开始忙活起来,全家老少出动或者花钱雇人,把房子从下到下,从里到外,门前院后,凳梯爬高,翻箱倒柜地进行大扫除,一打扫往往就是三两天。

此时的宋安宁也在打扫自己的寓所。冬日午后并不暖煦的阳光越过阒无人息的学校操场,透过玻璃窗洒泻进她的房间。电脑的音频播放着的是游鸿明少有的一首快歌——《寂寞化石》,而跟音乐的节奏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她的动作,显得过于小心翼翼甚至于有几分笨拙。

这是一间仅有几平米,由一个小得仅能容一人进出的盥洗室隔开的小隔间。房间内有两扇对开着的门,一扇通向学校的操场,一扇连着外间。房间的整个布局呈榻榻米式。一张贴墙横着摆放在窗下的床(席梦思床垫),床头边有张矮几,矮几的另一侧是一个一米来高的小书架,还有盥洗室的外墙门口处有一个放置简单炊具的矮柜,再有就是两扇对开着的那面墙上焊着的铁架子上还有台14英吋的电视和下面的一个透明充气沙发。

房间的布置舒心而雅致。地上铺得塑料毯色调淡雅;床上铺设的花色与落地窗帘匹配面套;矮几上,书架上摆满了各种造型可爱而别致的布偶、晶莹剔透的水晶饰品还有各种小巧精美的装饰物;几个角落不时地以绿色植物作为点缀——更多的是仙人掌、仙人球。(这些都是她的堂妹安静平时陪她搜罗来的。她总是尽力地使自己的生活显得精致而富足。)最显眼的是矮几上边的墙上挂着一张巨副的漫画像:一个大头大脑的穿着大头鞋衣服打着补丁的小男孩神情忧郁地低头看着趴在他脚下的狗,上边题有一行字:你也想家了吗?她很喜欢这副画,只是她还不能确定的是她是那个小男孩呢,还是更像那只狗,或许连那只狗也不如吧。

通往外间的门外赫然停放着一辆轮椅。这是她的一个习惯,每次都会把轮椅停在卧房门外,她不愿让自己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轮椅。

外间稍大些,里面一字排开电脑、打印机、复印机、扫描仪等各类打字复印用的器材,大门口一侧贴墙还摆有两个卖文具用品的一米多高的柜台,把不大的空间又挤得满满当当了。

这是一间沿江临街的店铺,一道大卷闸门把她与外面的世界隔开也把她与外面的世界联系起来。每天早上她拉上这道门迎接上门而来的顾客,晚上又拉上这道门回归一个人的世界,独守着这份让她甘之如饴的孤独,她喜欢孤独,甚至是享受孤独,但这种静谥到近乎于静止的生活有时候也让她感到莫名的心悸,这种心悸就像是与五十年后的自己不期而遇。

1

农历二十四。

按照这里的习俗,这一天家里的每位成员都要在家过二十四夜,这样一家人在往后的日子里才能和美、团圆。这应该就相当于西方的平安夜。

由于这条街地处工业区,农历二十初开始,工厂企业就纷纷开始放假,外来打工人员一走,这条街的人流量锐减,一下子冷清了下来,很多店铺也就陆陆续续开始停业了。最早关门的是那些小饭馆和早点摊,他们一般要到初八左右才开始恢复营业。(这是最让我犯难的,这里菜市场离得远,我又不善烹调,这段时间的伙食完全只能靠爸爸带来的腊肉、腊鸡及罐装、袋装的海产品来解决。)

早上接了安静的电话,无非也是希望我回家过年,说一个人在外面有什么好的,凄凄惨惨的,回来大家也可以聚一聚。现在,爸爸又来了,还是一样,希望我能回家过年。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我回不回家过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宁愿他们当我不存在,但愿他们的生活中从来就没有过我。没有我,他们会过得更好。

我勿自在电脑前忙碌着。爸爸坐在我身后柜台边的凳子上。为了不招致我的厌烦情绪,他有意地使语气听上去显得很淡漠,说:“家离得这么近,又不是在外地,过年也不回家邻居会说闲话的。”

我心想,她们说得还好吗。

“就让她们说好了,我们又怎么能管得了别人的嘴爱说什么。”我说道。

爸爸又说:“正月酒的时候,亲戚们来了也不好回话。以前要渡轮,不方便。现在桥通了,坐出租车半个多小时就到家了,更说不过去。”

至于亲戚们我不认为有谁是真正关心我的,他们也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亲戚们要问起,你就说,年底那些企事业工厂都要整理档案资料,都急等着要。”

爸爸还想说些什么。我回过头来几乎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爸,何必呢,我回去只会让大家都不好受。没有我,你们会过得更好的。”

爸爸黯然地低下了头,说:“别这么说,你妈、你姐她们还是很关心你的,老问我和安静,打听你的情况,问你一个人在这过得好不好,她们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我无意于争辩什么,“爸,你快回家吧,现在天色也不早了,你坐车到家天都要黑了。”

爸爸无奈地又枯坐了一会,站起身,抬手指了指放在墙角置物架上的塑料盒,说:“那是你妈自己晒得腊肉、腊鸡,还有众菜市场里买的一些海货。吃完了打个电话,我再送些过来。”

“知道了。”我目送爸爸出了店门。

爸爸又回过身来说:“想吃些什么菜,我下次带过来?”

“等吃完了再说吧。你快走吧。”我只管催他走。

“那我走了,有什么事就往家打电话。”

“知道了。你路上小心点。”

我望着爸爸离去的落寞背影,心里又一阵怅然:有我这样的女儿,有时候更受罪的是他们,也许只有我的生命划上终止符之时,才是我们大家解脱之时。

2

已经农历二十八了,再过两天就是大除夕了。已收到了“千浪”精心制作的精美电子新年贺卡。他总是很细心,每年的农历新年和阳历新年都会送上祝福。

我枯坐在电脑前,胳膊肘支在电脑桌上手托着脸颊呆看着人影了了的街上。其实我今天也没有开店的必要。现在的街上,只能用人只影单来形容。我应该在里间继续写我的小说,而不是坐在这儿无所事事地胡思乱想,发呆,消耗时间。

电脑里播放着时下流行的音乐。这是我每天打开店门后必不可少的“例行公事”。音乐是我灰暗生活中惟一的亮色。(最重要的是,它不耽误做任何事,不像电视,一看电视就什么也做不了。)

刚才爸爸又打电话来让我回家。尽管我已不止一次地说过不回家,但他还是一再地打来。我能够理解

他,他只求一家人能守在一起好好地过个年,即使是彼此不和颜以对,彼此谁都不说话,也比居住在同一个城市却分处两地的好。可我却连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于他。我的心里又何尝好受,我但愿这个家里从来就没有过我。

从家里搬出来的这些年,只有爸爸和安静会时不时地打个电话,时不时地捎些吃的、用的过来。我姐呢,她没事是不会打电话来的,我跟她之间通常也没有什么事,因此几年了,我与她的通电话次数屈指可数。我妈她是有事没事都不会打电话来的。

每到逢年过节,正是家家户户最为幸福、快乐、热闹之时,却是我们家最痛苦,最难挨,最压抑的时候。自从他走了以后,我们家好几年都不摆辞岁酒和正月酒了。怕触景伤情。过年是一家最为团圆、喜庆的日子,而我们家却是永远地少了一个人。我们大家越是极力地想掩饰这种情绪,却越是适得其反,连一个眼神看过来,一句平常的话说出来都会走样,只会让彼此倍感压抑,更加手足无措。就是这种让人喘不上气来的压抑感,才让我不敢回家的。我怕那种一家人围桌而坐却相对无言的感觉,那比相互指责、彼此吵闹更叫人心里难受。

刚从家里搬出来那一年的春节,爸爸说什么也不让我一个人在外面过年,也是因为第一次离家那么长时间,真的想家了,心里有了一种莫名的期待,期待着会有什么改变,于是就回去了。

当爸爸推着我拐进回家的那条巷弄时,我就开始后悔了。那些隔壁邻居仿佛是“夹道欢迎”似的,“排着队”地向我打招呼。

这个说——哟,安宁回来了!

那个说——有很长时间都没看到你了,听你妈说你在清水那边开复印店,生意蛮好的?

另一个又说——好像白了,人也胖了,一个人在那边挺好的!

我想让她们停止这种有些善意但更多的是虚伪的问候,脸上却只能挂着言不由衷的笑意,说一切都挺好的,都挺好的。

我知道一旦我们父女从她们眼前走过去,她们马上会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在她们眼中我其实只是个怪人、怪物。

我知道她们这些人这会儿可以跟你有说有笑,相见甚欢,一旦你与她们的切身利益有了一丁点儿的冲突,哪怕仅仅是因为言语的不当而发生口角,她们马上就会变脸,扭脸就会成为最凶猛的动物,会很聪明的拿你心里的最痛处来作为她们最为锐利的武器来攻击你。

我有时候好恨啊!她们甚至连让你适应她们这种变化的时间都不会给你,就已经将你的心戳得千疮百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