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洪六子和莲儿离开桃花坪后,并未走远,就在雷公山搭了茅棚,每日开荒种地谋生。看看到了岁暮,那莲儿也产下一儿。这日在山上劳作,忽见桃花坪方向白影膧膧,又隐隐闻得鼓乐齐鸣,炮仗声声,心知不妙,忙下山来探消息。两人过得桃花溪,果然见侯家在为老爷太太操办丧事。夫妻两人感念老爷太太生前恩德,不禁呜呜大哭,跌跌撞撞朝灵堂奔将过来。那明武见了,红了眼急将洪六子拦了,只放莲儿过去。六子哭着不依,明武推了他一把,怒道:“老爷生前有话,不许你踏进我侯家半步。”那六子无奈,只得在桃花溪畔大哭,遥遥拜祭。莲儿想起老爷太太生前对她的关爱,更是在灵堂痛哭着用头撞着棺木。哭了一回,莲儿一步一回头地走到桃花溪边,与六子自回雷公山去了。
待父母安葬后,明文忆起父亲临终遗嘱,心知父亲见明武尚未成家立业不放心,思量着三年服丧期满,即为兄弟娶妻,了却父母遗愿。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不觉已过三年。长兄如父,那明文就与明武商量去镇上韩二嫂那儿,央她细细为他访一个好人家女儿为妻。哪知明武却是毫不动心,兄嫂自是百般相劝,怎奈兄弟明武只恋着莲儿,对娶妻之事竟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明文夫妻彷徨无计,夜深说起其事,每每叹息不已。
一日有闲,明武向兄嫂提出上山猎只山鸡,给侄儿侄女炖了做汤喝。不意直到红日落山,也不见他回。明文正在院中张望,雪儿急急从里屋出来,手持一封信札递与明文。明文一看,顿时脸色苍白。原来却是兄弟明武的留言,道将与莲儿远走高飞,望兄嫂勿急,请多保重云云。
正跌脚道:“真是冤孽,我兄弟好糊涂。”却见洪六子从桃花溪那座独木桥上匆匆走来。进得院子,抱拳急问道:“大少爷,大少奶奶,可见莲儿回了桃花坪?”
明文摇头道:“此话怎讲?莲儿从未曾回过桃花坪。”六子未见明武,又问道:“二少爷怎地不见?”雪儿道:“二少爷赶山打猎未归,我等正焦急呢。”原来洪六子一早挑了些山货去镇上赶场,下午回雷公山后却不见了莲儿,问在屋里玩耍的四岁的儿子七斤,七斤告诉父亲,娘和爹爹一般高大的人从后山走了。
六子闻言,恍然大悟,咆哮道:“莲儿定被明武那厮拐走了,这夺妻之恨,我雷公山洪六子今后与你桃花坪誓不两立。”明文见兄弟离家出走,正自心急如焚,不由大怒道:“你这厮好不要脸,我兄弟如今有家难归,正是因你几年前做出那禽兽不如的事。我侯家正待跟你算账呢,你倒尚不自知,真正反了你这狗奴才了!”六子听了,也不答话,自是一脸铁青,恨恨而归。
几个月过去了,明文多方打听也不知兄弟去向,怏怏不乐。一日从地里劳作回来,在桃花溪洗脚,想起父母双亡,明武又离家出走,不禁伤感,直叹人生无常。今后惟愿子孙传承祖先家风,耕读传世,扶危济困,行侠仗义,方不负父母遗愿。这般想着,自低了头呆呆地看那脚下急邃流淌的溪水,忽地心念一动,想道:这桃花溪从何处流来?流过桃花坪后,又将不舍昼夜流向何方?
江山静美,岁月无声。这雪峰山中的桃花溪,自古至今在那千山万壑里生生不息日夜流淌,流过桃花坪,即与虎头镇的新叶河汇集,往北蜿蜒百余里,就与屈原老先生吟诵过“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诗篇的溆水汇合后,流入了沅水。沅水流过陶令描绘的桃花源,再汇入八百里洞庭,再汇入长江,自是一路浩浩荡荡,朝东海奔流而去了。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桃花坪侯氏的始祖元帅公和二世祖明文公,毕竟不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军师刘伯温。五百多年前,他们又如何知道屋前这条奔向东海的山溪,五百多年后,已经不舍昼夜地流过了明朝,流过了清朝,眼下又流入了民国年间呢?
民国年间的桃花坪,已成为聚集了百十户人家的大村。村里多为侯氏子孙,杂姓极少。他们在这里春种秋收,冬猎夏渔,繁衍生息。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开拓,村里建了侯氏宗祠,建了红叶庵堂,建了溪畔碾坊,还建了一座横跨桃花溪的风雨桥。去村五里的雷公山,则全部为洪氏子孙,也有七八十户人家,是远近闻名的瑶寨。虽然相距不远,两村的子女自古至今却从没有通婚的现象,嫁女娶媳宁愿舍近求远,因而世世代代却是鸡犬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不相往来也罢,明清以降,这中间还曾因如谁家丢了一头牛,或侯氏和洪氏的娃娃们在山中剁柴偶尔口角打架等一些小事,引发两村几起大规模的械斗,造成两村各有死伤。
最近的一次是晚清光绪年间,两地因夏天争夺稻田灌溉水源发生火并。由于桃花坪先于雷公寨拥有了五六杆此地唤作鸟铳的火枪,隔了较远距离,几个愣头青一见雷公寨的人手持家伙呐喊着冲过来,就急不可待地放了几枪。“轰隆”几声巨响后,雷公寨手持弓箭刀叉的青壮男丁大吃一惊,只得好汉不吃眼前亏,背负伤者落荒而逃。官司打到这片山地的最高衙门——虎头巡检司,巡检使判定:桃花坪赔雷公寨肥猪一头,以作伤者疗伤费用。桃花坪虽然赔了一头肥猪,但因此仗大获全胜而兴高采烈,雷公寨虽然打了败仗,但伤的两人因当时双方相距较远,只受了些皮肉伤,却获得一头肥猪也无话可说。表面上两村之间在官府的调解下看似风平浪静了,但实际上都暗暗竞相去山外购置火枪,苦练杀敌兼杀野猪山羊的本领。本来这山旮旯的人生存环境极其恶劣,时常要与豺狼虎豹等猛兽打交道,天然地带有好勇斗狠的个性,自有了火枪以后,这山旮旯里尚武好斗的风气更盛了。两村各自锻炼出一批神枪手,时刻准备着下一场械斗。
雷公寨虽与桃花坪势同水火,但雷公寨与桃花坪一样古风犹存,都具有任侠仗义,豪放好客的品格。他们也将桃花坪侯氏始祖镇远公——即元帅公视为山寨的精神图腾。每年六月六的元帅公幂寿,雷公寨的人和桃花坪一样,要焚烧纸钱,摆放贡果祭祀一番。遇到痛苦的时候,就念一声“元帅公公,快来保佑我吧”,遇到快活的时候,也要念一声“元帅公公,我好快活呢”。就是两地的方言俚语也一模一样,喜欢将山外的人所说的“他”说成“渠”,将“玩耍”说成“懈”,将“洗脸”说成“洗面”,将“漂亮”说成“乖态”。仿佛他们跟桃花坪的侯姓人一样,精神上传承了桃花坪始祖元帅公公的灵魂,血管里流淌了元帅公公的血液。
却说民国三十四年春上,雷公寨的猎户洪春箫挑了担山货去虎头镇赶场,遇到了一件奇事。他正在街衢中叫卖时,忽见许多人像鸭子一样伸长脖子朝东街望去,口里啧啧赞道:“好乖态好标致,我的元帅公公,这莫不是仙女下凡了么?”他踮了脚也望过去,但见从东街那头,袅袅婷婷走来一位撑着一把红艳艳油纸伞的美少女。许多青年后生纷纷驻足观看,有的只顾呆呆看美女,一脚踩在街边的臭水沟里也不自知,有的被踩掉了鞋子,还是光着脚如癞皮狗似地跟了看。慌得那妹子身边的老者怨道:“爹不要你跟了来赶场,你偏要跟了来,你看看惹麻烦了吧。”少女一甩肩上乌黑的长辫子,俏脸早已艳红如霞了,一双秀眸秋波横流,含嗔带娇低声道:“看就看吧,还怕把我吃了不成?”虽然嘴硬,却心慌意乱牵了爹爹的衣袖,转身踅进一条小巷走了。
洪春箫观之不足,见那少女走了,忙问别人:“这妹子是哪个村子的人?真正乖态得跟仙女一样咧。”有识得的人道:“是枫木冲碾坊夏老二的独女桃花妹子呢。”
洪春箫赞道:“我的元帅公公,夏老二好有福气,养了个这么乖态的女儿。”
下午回到雷公寨,洪春箫逢人就说在虎头镇的见闻。正在寨子古树下说得唾沫横飞的时候,一长了满脸络腮胡子的矮壮结实青年后生艳羡道:“箫哥今日赶场真是大饱眼福了。你知道渠是哪村人么?”
春箫很是得意,笑道:“我不但知道是哪里人,还知道渠的名字呢。渠叫桃花,是枫木冲夏家碾坊的女儿。咦?侠哥是不是想……”
侠哥大大咧咧道:“你说得渠跟七仙女下凡一样,我恨不得今夜里就讨了做婆娘。”大家哈哈大笑,一哄而散了。
那侠哥大名洪春侠,这年二十岁,是雷公寨寨主洪三爷的满崽,为人粗犷豪放,性如烈火,人称侠炮仗。一听枫木冲那妹子美若天仙,自思枫木冲离雷公寨也就四五里山路,不要两盏茶工夫就到了,不如马上赶往枫木冲,和那妹子对对山歌看,说不定人家就相中了自己呢,省得被别个村寨的后生捷足先登。
思谋一定,就三步并做两步健步如飞来到枫木冲,果然望见那山脚下的溪涧边,蹲了一座盖着杉木皮的木屋,正是那夏家碾坊。
洪春侠躲在山坡上的一片竹篁里,就看见屋里走出一位体态婀娜面容姣好的美少女,来到溪边洗青菜,想来就是夏家碾坊的女儿桃花了。他只顾如痴如醉地看那桃花,一脚踩空,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弄得竹林里发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