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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1)

皮包血肉骨包身,强作娇妍诳惑人。

千古英雄皆坐此,百年同是一坑尘。

这首诗乃昔日性如子所作,单戒那淫色自戕的。论来好色与好淫不同。假如古诗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岂不顾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此谓之好色。若是不择美恶,以多为胜,如俗语所云:“石灰布袋,到处留迹。”其色何在?但可谓之好淫而已。然虽如此,在色中又有多般。假如张敞画眉,相如病渴,虽为儒者所讥,然夫妇之情,人伦之本,此谓之正色。又如娇妾美婢,倚翠偎红;金钗十二行,锦障五十里;樱桃杨柳,歌舞擅场;碧月紫云,风流姱艳;虽非一马一鞍,毕竟有花有叶,此谓之傍色。又如锦营献笑,花阵图欢,露水分司,身到偶然留影;风云随例,颜开那惜缠头。旅馆长途,堪消寂寞,花前月下,亦助襟怀。虽市门之游,豪客不废,然女闾之遗,正人耻言,不得不谓之邪色。至如上蒸下报,同人道于禽兽;钻穴逾墙,役心机于鬼蜮;偷暂时之欢乐,为万世之罪人,明有人诛,幽蒙鬼责,这谓之乱色。又有一种,不是正色,不是傍色,虽然比不得乱色,却又比不得邪色。填塞了虚空圈套,污秽却清净门风;惨同神面刮金,恶胜佛头浇粪,远则地府填单,近则阳间业报。奉劝世人,切须谨慎!正是:

不看僧面看佛面,休把淫心杂道心。

说这本朝宣德年间,江西临江府新淦县有个监生,姓赫名应祥,字大卿,为人风流俊美,落拓不羁,专好的是声色二事。遇着花街柳巷,舞榭歌台,便恋留不舍,就当做家里一般。把老大一个家业,也弄去了十之三四。浑家陆氏,见他恁般花费,苦口谏劝。赫大卿倒道老婆不贤,时常反目。因这上,陆氏立誓不管,领着三岁一个孩子喜儿,自在一间净室里持斋念佛,由他放荡。一日,正值清明佳节,赫大卿穿着一身华丽衣服,独自一个到郊外踏青游玩。有宋张咏诗为证:

春游千万家,美人颜如花。

三三两两映花立,飘飘似欲乘烟霞。

赫大卿只拣妇女丛聚之处,或前或后,往来摇摆,卖弄风流,希图要逢着个有缘分的佳人。不想一无所遇,好不败兴。自觉无聊,走向一个酒馆中,沽饮三杯。上了酒楼,拣沿街一副座头坐下。酒保送上酒肴,自斟自饮,倚窗观看游人。不出三杯两盏,吃够半酣,起身下楼,算还酒钱,离了酒馆,一步步任意走走。此时已是未牌时分,行不多时,渐渐酒涌上来,口干舌躁,思量得盏茶来解渴便好。正无处求觅,忽抬头见前面林子中,幡影摇拽,磐韵悠扬,料道是个僧寮道院,心中欢喜,即忙趋向前去。抹过林子,显出一个大庵院来。赫大卿打一看时,周遭都是粉墙包裹,门前十来株倒垂杨柳,中间向阳两扇八字墙门,上面高悬金字匾额,写着“非空庵”三字。赫大卿点头道:“常闻得人说,城外非空庵中有标致尼姑。只恨没有工夫,未曾见得,不想今日趁了这便。”即整顿衣冠,走进庵门。转东一条鹅卵石街,两边榆柳成行,甚是幽雅。行不多步,又进一重墙门,就是小小三间房子,供着韦驼尊者。庭中松柏参天,树上鸟声嘈杂。从佛背后转进,又是一条横街。大卿径望东首行去,见一座雕花门楼,双扉紧闭。上前轻轻扣了三四下,就有个垂髫女童,呀的开门。那女童身穿缁衣,腰系丝绦,打扮得十分齐整。见了赫大卿,连忙问讯。大卿还了礼,跨步进去看时,一带三间佛堂,虽不甚大,到也高敞。中间三尊大佛,相貌庄严,金光灿烂。大卿向佛作了揖,对女童道:“烦报令师,说有客相访。”女童道:“相公请坐,待我进去传说。”须臾间,一个少年尼姑出来,向大卿稽首。大卿急忙还礼,用那双开不开,合不合,惯输情,专卖俏,软眯囗的俊眼,仔细一觑。这尼姑年纪不上二十,面庞白皙如玉,天然艳冶,韵格非凡。大卿看见恁般标致,喜得神魂飘荡。一个揖作了下去,却像初出锅的糍粑,软做一塌,头也伸不起来。礼罢,分宾主坐下,想道:“今日撞了一日,并不曾遇得个可意人儿,不想这所在到藏着如此妙人。须用些水磨工夫撩拨他,不怕不上我的钩儿。”大卿正在腹中打点草稿,谁知那尼姑亦有此心。

从来尼姑庵也有个规矩,但凡客官到来,都是老尼迎接答话。那少年的,如闺女一般,深居简出,非细相熟的主顾,或是亲戚,方才得见。若是老尼出外,或是卧病,竟自辞客。就有非常势要的,立心要来认那小徒,也少不得三请四唤,等得你个不耐烦,方才出来。这个尼姑为何挺身而出?有个缘故。他原是个真念佛,假修行,爱风月,嫌冷静,怨恨出家的主儿。偶然先在门隙里,张见了大卿这一表人材,倒有几分看上,所以挺身而出。当下两只眼光,就如针儿遇着磁石,紧紧的摄在大卿身上,笑嘻嘻的问道: “相公尊姓贵表?府上何处?至小庵有甚见谕?”大卿道:“小生姓赫名大卿,就在城中居住。今日到郊外踏青,偶步至此。久慕仙姑清德,顺便拜访。”尼姑谢道:“小尼僻居荒野,无德无能,谬承枉顾,蓬荜生辉。此处来往人杂,请里面轩中待茶。”大卿见说请到里面吃茶,料有几分光景,好不欢喜,即起身随入。

行过几处房屋,又转过一条回廊,方是三间净室,收拾得好不精雅。外面一带都是扶栏,庭中植梧桐二树,修竹数竿,百般花卉,纷纭辉映,但觉香气袭人。正中间供白描大士像一轴,古铜炉中,香烟馥馥,下设蒲团一座,左一间放着朱红橱柜四个,都是封锁,想是收藏经典在内。右一间用围屏围着,进入看时,横设一张桐柏长书桌,左设花藤小椅,右边靠壁一张斑竹榻儿,壁上悬一张断纹古琴,书桌上笔砚精良,纤尘不染。侧边有经卷数帙,随手拈一卷翻看,金书小楷,字体摹仿赵松雪,后注年月,下书弟子空照薰沐写。大卿问:“空照是何人?”答道:“就是小尼贱名。”大卿反复玩赏,夸之不已。两个隔着桌子对面而坐。女童点茶到来,空照双手捧过一盏,递与大卿,自取一盏相陪。那手十指尖纤,洁白可爱。大卿接过,啜在口中,真个好茶!有吕洞宾茶诗为证:

玉蕊旗枪称绝品,僧家造法极工夫。

兔毛瓯浅香云白,虾眼汤翻细浪休。

断送睡魔离几席,增添清气入肌肤。

幽丛自落溪岩外,不肯移根入上都。

大卿问道:“仙庵共有几位?”空照道:“师徒四众,家师年老,近日病废在床,当家就是小尼。”指着女童道:“这便是小徒。他还有师弟在房里诵经。”赫大卿道:“仙姑出家几年了?”空照道:“自七岁丧父,送入空门,今已十二年矣。”赫大卿道:“青春十九,正在妙龄,怎生受此寂静?”空照道:“相公休得取笑!出家胜俗家数倍哩。”赫大卿道:“那见得出家的胜似俗家?”空照道:“我们出家人,并无闲事缠扰,又无儿女牵绊,终日诵经念佛,受用一炉香,一壶茶,倦来眠纸帐,闲暇理丝桐,好不安闲自在。”大卿道:“闲暇理丝桐,弹琴时也得个知音的人儿在旁喝采方好。这还罢了,则这倦来眠纸帐,万一梦魇起来,没人推醒,好不怕哩!”空照已知大卿下钩,含笑而应道:“梦魇杀了人,也不要相公偿命。”大卿也笑道:“别的魇杀了一万个,全不在小生心上,像仙姑恁般高品,岂不可惜!”两下你一句,我一声,渐渐说到分际。大卿道:“有好茶再求另烹一壶来吃。”空照已会意了,便教女童去廊下烹茶。大卿道:“仙姑卧房何处?是甚么纸帐?也得小生认一认,”空照此时欲心已炽,按纳不住,口里虽说道:“认他甚么?”却早已立起身来。大卿上前拥抱,先做了个“吕”字。空照往后就走,大卿接脚跟上。空照轻轻的推开后壁,后面又有一层房屋,正是空照卧处,摆设更自济楚。大卿也无心观看,两个相抱而入,遂成云雨之欢。有《小尼姑》曲儿为证:

小尼姑,在庵中,手拍着桌儿怨命。平空里吊下个俊俏官人,坐谈有几句话,声口儿相应。你贪我不舍,一拍上就圆成。虽然不是结发的夫妻,也难得他一个字儿叫做肯。

二人正在酣美之处,不提防女童推门进来,连忙起身。女童放下茶儿,掩口微笑而去。看看天晚,点起灯烛。空照自去收拾酒果蔬菜,摆做一桌,与赫大卿对面坐下。又恐两个女童泄漏机关,也教来坐在旁边相陪。空照道:“庵中都是吃斋,不知贵客到来,未曾备办荤味,甚是有慢。”赫大卿道:“承贤师徒错爱,已是过分。若如此说,反令小生不安矣。”当下四人杯来盏去。吃到半酣,大卿起身,捱至空照身边,把手勾着颈儿,将酒饮过半杯,递到空照口边。空照将口来承,一饮而尽。两个女童见他肉麻,起身回避。空照一把扯道:“既同在此,料不容你脱白。”二人摔脱不开,将袖儿掩在面上。大卿上前抱住,扯开袖子,就做了个嘴儿。二女童年在当时情窦已开。见师父容情,落得快活。四人搂做一团,缠做一块,吃得个大醉,一床而卧,相偎相抱,如漆如胶。赫大卿放出平生本事,竭力奉承。尼姑俱是初得甜头,恨不得把身子并做一个。到次早,空照叫过香公,赏他三钱银子,买嘱他莫要泄漏。又将钱钞教去买办鱼肉酒果之类。那香公平昔间,捱着这几碗黄齑淡饭,没甚肥水到口,眼也是盲的,耳也是聋的,身子是软的,脚儿是慢的。此时得了这三钱银子,又见要买酒肉,便觉眼明手快,身子如虎一般健,走跳如飞。那消一个时辰,都已买完。安排起来,款待大卿,不在话下。

却说非空庵原有两个房头,东院乃是空照,西院的是静真,也是个风流女师。手下止有一个女童,一个香公。那香公因见东院连日买办酒肉,报与静真,静真猜算空照定有些不三不四的勾当。教女童看守房户,起身来到东院门口。恰好遇见香公,左手提着一个大酒壶,右手拿个篮儿,开门出来。两个打个照面,即问道:“院主往那里去?”静真道:“特来与师弟闲话。”香公道:“既如此,待我先去通报。”静真一手扯住道:“我都晓得了,不消你去打照会。”香公被道着心事,一个脸儿登时涨红,不敢答应。只得随在后边,将院门闭上,跟至净室门口,高叫道:“西房院主在此拜访。”空照闻言,慌了手脚,没做理会。教大卿闪在屏后,起身迎住静真。静真上前,一把扯着空照衣袖,说道:“好啊,出家人干的好事,败坏山门,我与你到里正处去讲。”扯着便走。吓得个空照脸儿就如七八样的颜色染的,一搭儿红,一搭儿青。心头恰像千百个铁槌打的,一回儿上,一回儿下,半句也对不出,半步也行不动。静真见他这个模样,呵呵笑道:“师弟不消着急,我是耍你。但既有佳宾,如何瞒着我独自受用?还不快请来相见?”空照听了这话,方才放心。遂令大卿与静真相见。大卿看静真姿容秀美,丰采动人,年纪有二十五六上下。虽然长于空照,风情比他更胜。乃问道:“师兄上院何处?”静真道:“小尼即此庵西院,咫尺便是。”大卿道:“小生不知,失于奉谒。”两下闲叙半晌。静真见大卿举止风流,谈吐开爽,凝眸留盼,恋恋不舍。叹道:“天下有此美士,师弟何幸,独擅其美!”空照道:“师兄不须眼热,倘不见外,自当同乐。”静真道:“若得如此,佩德不浅。今晚奉候小坐,万祈勿外。”说罢,即起身作别。回至西院,准备酒肴伺候。不多时,空照同赫大卿携手而来。女童在门口迎候。赫大卿进院看时,房廊花径,亦甚委曲。三间净室,比东院的更觉精雅。但见:

潇洒亭轩,清虚户牖。画展江南烟景,香焚真腊沉檀。庭前修竹,风摇一派珮环声;帘外奇花,日照千层锦绣色。松阴入槛琴书润,山色侵轩枕簟凉。

静真见大卿已至,心中欢喜。不复叙礼,即便就坐。茶罢,摆上果酒肴馔。空照推静真坐在赫大卿身边,自己对面相陪,又扯女童打横而坐。四人三杯两盏,饮够多时。赫大卿把静真抱置膝上,又教空照坐至身边。两手勾着颈项儿,百般旖旎。旁边女童面红耳热,也觉动情。直饮到黄昏时分,空照起身道:“好做新郎,明日当来贺喜。”讨个灯儿,送出门口自去。女童叫香公关门闭户,进来收拾家伙,将汤净过手脚。赫大卿抱着静真上床,解脱衣裳,钻入被中。酥胸紧贴,玉体相偎。赫大卿乘着酒兴,尽生平才学,恣意搬演。把静真弄得魄丧魂消,骨酥体软,四肢不收,委然席上。睡至巳牌时分,方才起来。

自此之后,两院都买嘱了香公,轮流取乐。赫大卿淫欲无度,乐极忘归。将近两月,大卿自觉身子困倦,支持不来,思想回家。怎奈尼姑正是少年得趣之时,那肯放舍。赫大卿再三哀告道:“多承雅爱,实不忍别。但我到此两月有余,家中不知下落,定然着忙。等我回去,安慰妻孥,再来陪奉。不过四五日之事,卿等何必见疑?”空照道:“既如此,今晚备一酌为饯,明早任君回去。但不可失信,作无行之人。”赫大卿设誓道:“若忘卿等恩德,犹如此日!”空照即到西院,报与静真。静真想了一回道:“他设誓虽是真心,但去了必不能再至。”空照道:“却是为何?”静真道:“是这样一个风流美貌男子,谁人不爱!况他生平花柳多情,乐地不少,逢着便留恋几时。虽欲要来,势不可得。”空照道:“依你说还是怎样?”静真道:“依我却有个绝妙策儿在此,教他无绳自缚,死心塌地守着我们。”空照连忙问计。静真伸出手,叠着两个指头,说将出来,有分教赫大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