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都市你的生命如此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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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分

第一部分坐拥三军,胜券在握

吴晓终于来了,又高又瘦的身子带着一阵风破门而入。林星站起来,腿一软几乎又摔倒。吴晓一把抱住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么自然地用温暖的怀抱支撑着她虚弱的身体,还用自己的脸去试她额头上的热度。这是林星第一次接触他的肌肤,此前他们连握手的经历都未曾有过。她一直的印象吴晓是一个瘦弱的豆芽菜,但贴近之后才发觉他的双肩是那么结实和宽阔。

他说:“你发烧啦,得去医院。”

她没有反对,一声不响地让他替自己付了茶钱,又乖乖地被他拥在怀里走出咖啡店。他搂着她在风中等出租车的样子,在路人眼里无疑是一道热恋的风景。

林星从小到大,似乎从未进过正规的医院。医院的夜门诊部里此时已经人满为患,嘈杂的气氛和古怪的气味都使她感到紧张和不适。吴晓扶着她经过了楼上楼下一连串的诊断和化验之后,终于在一间治疗室里的输液床上为她找到了一个可以躺下来的位置。虽然这间小屋子同样人来人往不得安静,但也许有某种镇定的药液混进盐水注入了她的血管,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昏昏睡去。

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手臂上的输液管不知何时已经拔掉。屋里屋外所有的人都尽行散去,整个医院静得没有了声息。吴晓背着晨光站在她的床前,她这才发现这里连一条凳子都没有。难道他站了一夜吗?她心里充满歉意。她冲他微笑,问他:我是不是伤着哪儿了?吴晓俯下身,压着粗粗的嗓子告诉她:得等几天化验结果出来了才知道呢,不过估计没什么大事。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吴晓送她回到了家里,她胃里毫无食欲但没有反对吴晓帮她去厨房煮面。她说没想到你还会做饭呢。吴晓说我们乐队住在一起都是自己做饭,我挺喜欢做饭的。躺在床上看着一个男人为自己进进出出地忙碌感觉真好,让人的心境一下子安宁下来。而且吴晓做的面非常好吃,清清爽爽,简简单单,但非常好吃。林星没有胃口但还是吃了一半,并且把汤都喝了。吃完之后她觉得有了力气,把枕头垫高坐在床上,她冲吴晓笑,她说吴晓你今后要是娶个老婆,你老婆一定是最享福的。吴晓忙着收拾碗筷,他没有笑,只是很当真地点了下头说:绝对。

坐在床上,林星无意中瞥见了摆在床头柜上的那份关于长天集团的即将杀青的稿子,眼前的吴晓使她想到了一个困惑已久的疑问:吴晓,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吴晓正在低头扫地,他抬起头问:什么?林星说:我想知道你对你爸的看法,你是他从小带大的,我想知道你怎么看他。

吴晓停下手中的扫帚,问:“这是采访吗?”

林星想了一下,摇头:“不,是闲聊,朋友之间的闲聊。”

吴晓又低头扫地,像是不知从何说起似的,“我觉得他没什么,很多人怕他,崇拜他,我想他可能挺有能力吧。”

林星问:“你有这么杰出的父亲,感到骄傲吗?”

吴晓点头,但马上又说:“不过他是他我是我。”

林星问:“照你看,你爸是怎么成功的呢?”

吴晓有点茫然:“艰苦奋斗吧……”

林星用一种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在现在这种社会大环境中,你爸发了那么大的财,把企业搞得那么大,恐怕也少不了偷税漏税、行贿受贿吧?”

吴晓未答,他站直了身子看她,说:“我知道,你不太喜欢他。”

林星连忙解释:“不不,我只是想了解,在现在这个社会里,成功的企业是不是都因为他们恰巧有一个能干的好人来领导,而亏损的企业,是不是都被蛀虫或笨蛋把持着。”

吴晓问:“这就是你这次采访的主题吗?”

林星笑笑,先是点头,继而摇头,“不是不是,”她说,“我是在写长天集团改革开放二十年的报道而已,可你爸这个人特别让我感兴趣。现在很多年轻人都会有和我一样的好奇。当他们看到一个企业家成功了,看到他在激烈的竞争中浴血奋战最后登上了胜利的高地,他们倒并不一定想知道他究竟取得了什么丰功伟绩,但他们都想知道,这个英雄仅仅凭着自己的奋斗、智慧和真诚,就能拥有这一切吗?他不需要狡诈吗?不需要残忍吗?不需要欺骗和伪装吗?不需要说假话吗?他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吗?这并不是我采访的主题,而是我内心想要窥探的秘密。我想知道,在这个没有英雄的时代里如果出了一个英雄,那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在吴长天看来,人类历史上的每一次世纪之交,都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仅在他个人的耳闻目见中,就有多少叱咤风云的人物可以历历数来。也许很多人至今还习惯于把英雄归类为过去硝烟战场的烈士和今日滔滔洪水的英模,而实际上,现实中的英雄豪杰当首推那些有能力在中国的经济版图上纶巾羽扇泣血搏杀的智者。他自己是否堪当此誉呢,相信世人自有评说,他目前还不到天山论剑自我标榜的时候。且看眼下的这场长天股战吧,还未战到最后一刻,他已坐拥三军,胜券在握了。只待长天实业的董事会胜利召开,他的股市大盘便可汽笛长鸣,梦幻启航,驶向他早已在心中预抵的彼岸了。

第一部分更虚伪更阴险更无耻的人

根据他的计划,即将召开的长天实业股份公司董事会把会期定在了月底,地点定在了吉海。但在距离开会仅剩下最后几天的时候,他作为这次会议的一个最核心的人物,却突然放下了会前紧张繁杂的筹备工作,行色匆匆地赶回北京来了。

也许是因为董事会的准备工作已经完全可以放心地交给集团的副总裁郑百祥全权处理,他才可以走得这样轻易。上一次董事会在他有意缺席的情况下,就是由郑百祥出面操纵,达成了长天实业现金分红的决议。决议方案公布后,正如吴长天预料的那样,由于打破了股民们翘首以待的送股幻想,长天股价立即呈现跌势。吴长天借势指挥主力股东一连十五个交易日雪崩式地大出货,以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游戏,迫使所有散户弃守而逃。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昨天还炙手可热的绩优股转眼之间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垃圾股,人人像拿着烫手的山芋那样唯恐抛之不及。吴长天仍然意犹未尽,他天天看盘子,眼看着长天实业一路崩盘狂跌。从每股二十五元直跌到每股九点九元,惨不忍睹。尽管他也曾有过就此罢手的念头,可他知道九九年的七月份,《证券法》就要付诸实施,此战是长天实业最后的机会。而且他当初决定做这次暗庄时定下的原则就是少赢为输。他不能不继续咬紧牙关打压震仓,将长天实业所属的三个小厂停工等待转产的消息见诸报端,导致股价再度溃不成军,在每股六点一五元的价位上,终于见了底。这一周来,吴长天坐怀不乱,调度巨资,分别由他控制最牢、而且产权关系离政府最远的几个子公司出头,不露声色地将已经跌无可跌的长天实业股大量低价吸入。看来几家子公司做得还算隐蔽,等一切都落实完成之后,市场上才开始传出长天集团要出面护盘的风声,而且股价当天就应声暴涨了三成。在昨天的新闻发布会上,长天实业的发言人又奉命公布了长天实业不久前停产的三个小厂与美国苹果公司联合开发产品的协议内容,受这个利好消息的鼓舞,股价更是一路攀升,和暴跌之前的价位之差几乎微不足道。吴长天至此算是松了口气,此战胜局已定。可以预料,待几天后他亲自主持董事会“拨乱反正”,将上次董事会的现金分红方案改为送股方案,消息一旦发布,股价必是高歌猛进,无量上升。等那些赴汤蹈火的散户再度蜂拥而上时,他再顺势出手,倾囊派发,然后从从容容地功成身退。一切都只是时间的问题了。那时候他给市场和散户们留下的,只有数十天惊心动魄的场面和一个不堪回首的记忆而已。

而此番决战之前,他突然临阵回京,则完全是为了吉海市委书记梅启良而来,这关乎他那个重中之重的心腹大患,那另一场胜负尚无分晓的命运之战。

也许因为这是今晚的最后一个航班,所以飞机上的乘客不多。头等舱里除他之外,只有一对从起飞就开始入睡的外国夫妇。乘务员对他这个常客已经很熟悉了,知道他一向不吃机上的点心,所以早早就关了大灯。整个头等舱里暗暗的,异常宁静。他把座椅放平,闭目养神,并无睡意。在这个世纪的最后一个七月,他就要迎来自己的五十大寿。刚刚在候机室休息时李大功还问他这个生日想怎么安排。他一向不重视生日,以前许多年常常在生日过后才想起又长了一岁。但五十岁在感觉上似乎不同,像是人生旅途的一个大站,值得停下来纪念一番。他下海办企业这二十年来实在太累了,从体力上也应该走到了生命的一个转折点。无论如何,下个世纪已经不属于他们这些人了。下个世纪他只能靠回忆,靠对那些艰苦的岁月,那些成败荣辱的回忆来打发时间。是的,当他的身体再也不能支撑他留在企业里继续干下去的时候,他还有什么呢,只有丰富多彩的回忆。

这一点看上去有点残酷,但现在看来极有可能会成为现实。这个现实竟一直被他忽略了。他一直以为长天集团就是他自己的孩子,他生她养她,一切为了她。他所经受的那种困苦,那种凶险,那一个个不眠之夜,在当今之中国,能有几人?但是,当这个由他创造的企业吸干了他的精血而成长壮大之后,他却会因为法定的退休制度,或者仅仅因为一纸调令,在他完全不能预料的某一天,从此断绝和她的关系,在顷刻间一无所有!

就只有丰富多彩的回忆。

过去他确实没有想过这一幕,尽管他早就知道,如果他真是一个国有企业的干部,这就是他必然的合理的唯一的结局。谁不是这样呢,人人都是为**主义而奋斗终生的。但是现在的世界改变了,当你看到许多同样付出了劳动、智慧并经受了风险的人,他们的成果已经被公认由个人拥有并受到法律保护的时候,当你看到这些人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未来,退了休也依然享有权利和优越生活的时候,如果你仍然除了为**主义献身而什么都不想的话,那你准是一个傻子。

他就几乎是一个这样的傻子,多年以来他并不去想这些,二十年的商海拼杀他也没机会想这些,可现在却必须要想了。**主义在哪儿?谁能看得到它?一个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和他此生的生活有什么关系?他的现在和将来,到底为谁而战?他的一切辛劳、一切努力莫非只是为了换取几个挂在墙上的奖状?云南的褚时健也许想了这些,所以他一夜之间就疯了。他一定是丧失了生命力量的源泉,迷失了苦海慈航的因缘,所以他疯了!他做出了愚蠢得不合常识的决定,做出了毫无理智和智慧的举动,明目张胆地从企业的账户上分钱,都不加起码的遮掩,这明明的就是疯了。但疯人褚时健的困惑是每个像他这样不疯的人也会有的。不想这个而只想**主义的人,恐怕不属于这个时代了;声称自己不想这个而只想为**主义奋斗终生的人,那一定是更虚伪更阴险更无耻的人。以吴长天的人生经验看,他非常坚信这一点!

第一部分离酒离女人要远一点

这几年,为了企业的利润,他用了很多脑筋去研究企业对职工的激励机制。从工资、奖金的分配到终身福利的保障,从优秀分子的特殊奖赏到领导骨干的年薪提成,成文的制度加上人为的调控,可以说,长天集团近二十万员工的绝大多数,这些年是心情愉快各得其所的。长天的工资水平不要说在吉海,就是在北京、上海和广州,也都是高人一等的。很多经理都开上了自己买来的汽车,银行里还存了几十万的票子。而他为自己存下了什么呢?如果不算亡妻的遗产,他几乎没为自己和自己的儿子攒下一笔称得上财产的钱。

而现在,他开始想这个问题了。因为不仅***在自己的政策中为股份和资本的私人占有亮起了绿灯,而且已经将这一点光明正大地写进了宪法,所以他不仅可以,而且必须认真地想这个问题了。他要想的就是如何搭上这个车,将自己二十年公认的辛劳,将长天企业在自己手上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历史,转化成法定的属于自己的股本,从而不用再担心那凭空而降的一纸调令;不用担心被一刀切地安排退休;不用担心被国有企业中常见的各种派别斗争和人事纠纷困扰。在对**主义感到遥远和空茫的多年之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相当明确具体的奋斗目标,那就是要使自己成为一个可以独立指挥自己的企业,独立支配自己的资产的真正的企业家,而不是一个由上级任命的某一级别的干部。能决定他是否可以实现这一目标的关键人物,就是那位市委书记梅启良。

而此时此刻,也正是梅启良的一个重要的人生关口。他将要进入省委常委的消息,传到吴长天的耳朵里已不止一日两日了。从地市级升入副省级,是***人的仕途中,含金量最重的一个台阶。副省级对于一个立志从政的人,即便不是个可将自己载入史册的起点,起码也算是个跨入高层的落点,一辈子都有了某种层次的保障。一个人既选择了从政,那么进入省部级行列,就是个必须抵达的高地,更何况梅启良今年也到五十岁了,机会已经不多。

梅启良是前一天飞到北京的,名义上是找国务院有关部委办为吉海的几个大项目疏通一下关系,顺便看看几位过去的老首长。实际上,吴长天是知道的,在此关键时期他当然需要在北京走动走动。梅启良的秘书给吴长天打电话通报梅书记进京的消息时已经做了暗示。一个人出门在外哪能不带个钱包呢,吴长天就是有再大的事也要立即跟过来。梅书记每次来北京,一旦需要安排场合见见客,或者给老领导家里送点东西,秘书都会把他的行期向吴长天通气。能让他出血是对他的宠幸。不是信得过的人,还没有这个机会呢。

所以吴长天一下了飞机,就让随行的李大功给吉海市政府驻京办事处打电话,让他们转告梅书记,说他吴长天现已到京——梅启良当然知道他在北京的住所和电话——然后他才驱车到了他在京西的别墅。到达别墅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刚进门就接到了梅启良亲自打来的电话:“你刚到吗老吴?”梅启良在电话里的声音显示出他情绪很好,但让吴长天感到意外的是,他这么晚了打来电话并没有交待他办任何正事,反而亲亲热热地拉了一段家常:“ 我太太这回也一起来了,来看女儿。”梅启良兴致勃勃地说,“哎,你儿子在北京吗?我们两家一起吃个饭好不好?就我们两家,没有外人。我太太很想见见吴晓,好久没见他了。”

梅启良的意思,吴长天心里当然明白,于是他用一种老邻居式的亲近连声答着:“好啊好啊,我也很想见见梅珊,她在北京怎么样啊,我让她有事就找我她也没找。”

梅启良笑道:“我是不许她随便找你添麻烦的。真要有什么难事,我让她去找吴晓,他们年轻人互相说得来。”

两人都会心地开怀大笑。笑过之后,吴长天心里颇有些没底,因为他知道吴晓对梅珊并不那么属意,或者是他还不想这么早就拖上个女朋友,抑或是他现在迷的还是音乐。前些天他居然拉了那个杂志社的女孩子,装模作样地来见公婆,吴长天一眼就看出那女孩儿心高气盛,是绝不会看上吴晓这种一事无成的小孩子的。他叫过来用话一逼,果然如此。吴长天倒不怕有什么女孩子来纠缠儿子,他怕的是儿子自己的性子,表面上一声不响,实际上蔫有主意。

应了梅启良的“家庭之约”,吴长天随后打电话到长天集团北京公司,布置今晚住在那里的李大功安排此事。值班的干部说李大功刚出去,吴长天问这么晚去哪里了,值班干部吞吞吐吐。吴长天便不再细问,他知道李大功又是和他那些社会上的朋友去哪个酒吧或者夜总会喝酒去了。这几年李大功在公司里确实有点耍大牌的派头,仗着自己是最老的“长天人” ,也仗着吴长天爱其忠诚,和同级干部讲话,口气总比人家大些。坐的车子,也比吴长天的还好。吴长天和郑百祥按公司廉洁自律的规定,都只坐丰田和本田。公司里的奔驰、卡迪拉克,李大功一辆一辆换着坐。他又是管车的,要什么车谁敢不给?对这类小小不言的特殊化现象,吴长天也就眼睁眼闭,不想强加矫正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如果对部下的每一个缺点毛病和蝇头小利都那么察察之明,消灭干净,也就没有人跟随你了。何况李大功也是长天草创时期的功臣,现在享一点福,在吴长天的感情上,应该是过得去的。他私下里和李大功倒是提醒了很多次,也只是希望他离那群黑白两道的狐朋狗友,离酒,离女人,要远一点,他在集团里毕竟是个部门领导,毕竟需要注意一下个人形象和群众影响。长天集团毕竟不是什么草台班子江湖公司乌合之众,干部对自身总要有起码的约束和自律,总要有档次!

第一部分值班干部的通风报信

吴长天挂了电话没多久,李大功就把电话打过来了,显然是值班干部的通风报信。他在电话里掩饰着明显的酒意,问道:“吴总,您找我?”吴长天隐隐听见耳机里传来嘈杂的音乐和女人的笑声,却明知故问:“你在哪里?”李大功口齿不清地答道:“京西别墅的桑拿和游泳池的设备都该更新了,我约了供应商谈谈……”吴长天并不戳穿他,只淡淡地说:“ 明天,你把吴晓找来。务必要找到他,你有他的呼机吗?”

说到吴晓,李大功似乎有了一些清醒:“总裁,你要不要我立刻带他来,他就在这儿呢。我立刻就能把他带来。”

“他和你在一起吗?”

“他在这儿演出呢,正在那边儿吹着呢。你要我叫他来听电话吗?”

“啊,不用了。”

吴长天挂掉了电话,看看桌上的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了。他想该睡了,走到卧房却了无睡意。墙上挂了一张全家福照片,妻子和年少的吴晓全都咧着嘴笑,只有他自己相对矜持些,但也绷不住一脸的幸福。他们的笑突如其来地使他发现自己像一个被遗弃的人,有点孤独。对他来说,孤独是个新东西,确实是即将步入老年的时候才感觉到的。他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想让心底的凄凉感沉淀下去。然后,他打了电话,叫起了已经睡下的司机。

司机带着他,穿过灯火阑珊的北京之夜,街上穿梭不断的汽车让他第一次注意到都市里原来有太多的人在夜间出来逍遥。他记着李大功刚才电话里说的那个酒吧的名字,那也是司机耳熟能详的一个去处,离他的京西别墅不过十分钟的车程。**十二点钟正是这座酒吧的**时分,曲里拐弯的屋子里客满为患,人影烟气,光怪陆离。吴长天没让司机陪他,独自走进去,很不容易才在一张烛火欲尽的桌子上看到几位起座退场的年轻人。是的,来这儿的都是年轻人,像他这样满面迟暮不免有些格格不入。他在那满是啤酒瓶、可乐罐和香烟灰的桌前坐下,同时看到了坐在酒吧另一端的李大功。李大功正和一个中年男人及两位妙龄女子谈得热火朝天,不期然也看到了他,马上起座挤过人群跑过来。他脸上红红的,说不清楚是酒意还是窘迫。“总裁,您怎么也来这种地方,要不要我去叫他来?”他指指远处的小舞台,儿子的乐队正在尽情发挥。见吴长天摇头,李大功又连忙招呼服务员来送饮料。吴长天要了一个矿泉水,李大功粗声嘱咐服务员:记在我那桌的账上。吴长天说:你去陪你的朋友吧,我一个人坐坐。李大功显然喝多了,居然说:“总裁,要不要叫那两个女孩子过来陪您聊聊,您也应该多和年轻人接触接触,我去叫她们……”吴长天摆手止住他,说:“不用不用,我想一个人坐坐。”

李大功酒虽然喝多了些,老板的脸色还是看得清的,他知趣地退下去了。吴长天一个人坐着,用心倾听着萨克斯管沙哑老到的旋律。他远远的,看得见儿子的样子,那一束温暖的灯光使舞台在整个酒吧的昏暗中成了最明确的中心,儿子便是那中心的主角。他吹得很洒脱,一脸稚气却吹得毫不幼稚。吴长天有点被吸引,也有点惊讶。他甚至对以前那么激烈地反对儿子玩儿这种爵士隐隐有了几分反省,但那只是瞬间的闪念。他的心情很快离开了音乐,专注到儿子的脸上。那脸上的感觉似乎更像他的母亲,既天真又沉重,既温和又固执。他真想抱一抱他,就像他小时候那样,他真想儿子还像小时候那样:听话、依赖他,是他的一部分。

音乐停了,没有掌声,无人喝彩,嘈杂的人声在空间里取得了优势。乐队退下舞台,酒吧里改换了磁带播放的曲子,和刚才的音乐实况相比,立即显得隔膜和单调。儿子大概是经了李大功的指点,绕过人群找过来,在他身边默默坐下,对父亲不同寻常地出现在这种地方竟无半点惊讶。

吴长天问:“要喝点什么吗?”

儿子说:“我那边有水。”

父子之间照例是没有太多语言的,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父亲先开口:“你们演完了吗? ”

儿子说:“没我事了。后面还有歌手唱歌。”

父亲说:“那跟我回家吧。”

儿子说:“我等着领钱呢,等今天节目全演完就该发这个月的钱了。”

父亲说:“我每月给你的钱,你都干什么用了?”

儿子说:“买衣服。”

父亲问:“你在这儿演奏一个月,能给你多少钱?”

儿子答:“一天一百,不过我这个月有好几天没演,也就能拿两千吧。我不是回吉海了嘛。”

父亲又问:“什么时候发钱,还得等多久?”

儿子说:“你先走吧,要没事我今天晚上不回去了。”

父亲说:“你最近见着梅珊了吗?”

儿子说:“没有。”

父亲顿了一下,说:“梅珊的爸爸妈妈来了,咱们得请他们吃顿饭。她妈妈很想见见你。”

吴长天的目光停在儿子脸上,他这些年已经很少用这种疼爱的目光去看儿子。儿子很聪明地把眼睛回避开了,他知道父亲要说什么。

“爸,我不是都有女朋友了嘛。”

第一部分一种**的反应

儿子的这种不软不硬的顶撞,令吴长天心里有些不快,但他依然没改变目光中的慈爱, “你别再骗我了,我知道你现在还迷着音乐,我已经说过我不反对你搞音乐了。你不想马上陷入到男女感情上去我也理解,也赞成。但梅叔叔和咱们家是老交情了,对爸爸工作上也很支持很帮助。对梅叔叔一家人,咱们应该好一点,应该有起码的情分和礼貌。你和梅珊,不管谈不谈恋爱,做个朋友来往总可以吧,能不能发展完全由你自己定。但既然是朋友,就要对人家好一点、热情一点。”

吴晓不再回避父亲的目光,他和父亲对视着,说:“爸,我真有女朋友了,我骗你干吗?”

“是那个女记者吗?她跟我什么都谈了,她对你并没有那种意思,而且我也能看得出来。”

儿子低了头,不说话。吴长天拍拍他的肩,说:“我先走了,回头定了时间我再告诉你。”儿子依然低头不语,对父亲刚才的揭穿,不知是抵抗还是默认,是愤怒还是沮丧,以致吴长天站起来离开酒吧时他都没有抬头,没有说再见。

吴长天想:每个人都经历过青春的冲动,青春期的爱情在很大成分上是一种**的反应。现在的年轻人有了任何冲动都会尽情地表现出来,这是一个不受束缚的时代,是一个观念、道德、规范统统要服从感觉和情绪的时代。作为一种时代现象,吴长天完全可以理解,但这现象若发生在自己儿子的身上,接受起来就有点困难了。他倒不是苛求儿子还要像他这一代人那样,以禁欲主义的风气下那种特有的畏缩、羞涩和罪恶感来与异性接触。他只是要求儿子在定终身时能与他这个当父亲的商量一下,征得他的同意,因为他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是他唯一的法定继承人。如果吴长天真能如愿以偿地确定他与长天企业,哪怕只是与这企业的一部分,有合法的产权关系的话,那么,儿子作为这十几亿甚至几十亿资产的继承人,他选择什么样的伴侣进入吴家的大门,吴长天就有权干预,显然这已不纯粹是个人感情的问题!

他想,应该和儿子坐下来认真谈一谈,讲明做父亲的心情,也讲明道理,讲明利害关系。他甚至想到必要时可以逼儿子做一个抉择:是要几十亿资产,还是要自己一时的任性。但愿儿子能有起码的理智,但愿父子间不至于说到这一步。

和儿子这场深谈的时机,吴长天思谋良久,感觉放在和梅启良一家的聚会之后,比较妥当。如果聚会的气氛不错,那么把儿子个人的感情选择引入吴家事业延续的主题之下,就会比较顺理成章。于是吴长天加倍精心地策划安排这次聚会,时间、地点、菜肴,都一一推敲。他本来是想找个高档些的饭店或酒楼的,现在看来不能那么省事。想来想去还是安排在京西别墅为妥,比较亲切,活动的范围既大又可自由组合,又有家庭味道。他想,在这种无拘无束,大人孩子同堂而乐的亲密气氛下,也最适于他再次与梅启良探讨长天企业的产权问题。

时间他选定了周末。在这之前他嘱咐李大功买来许多鲜花布置房间,又把每个房间的东西都刻意设计得凌乱而有趣,以突出家居的气息。提前一天,从京天娱乐城调来的大厨就着手开列菜单,备好主料和辅料,并且到别墅的小厨房里熟悉现场。菜单所开列的菜品,按照吴长天的要求,不求高档,只须味美;不图隆重,但要新颖。梅启良两口子什么好的都吃过,什么大场面都见过。周末的聚会只要能体现出家宴的特色,即可讨巧。

第二部分报复性地吻了她的嘴唇

周末这天天不作美,中午还是晴间多云,下午便雷雨大作。这是今年的头一场春雨。雨忽急忽缓,下到了晚间也没有一点收停的苗头,但梅启良一家三口,依然如约而至。吴长天的这个住所其实是长天集团在北京的一个招待贵宾的别墅,是一幢前有花园后有泳池的二层小楼。梅启良夫妇过去来北京时在这里不止一次地住过,楼上楼下门路已然很熟,哪里多了什么东西哪里有了何种变动都可如数家珍。他们的娇女儿梅珊也来过几次,最喜欢后院的葫芦形游泳池。但几次都是天不好,带了泳衣却没能游成。

吴长天和梅启良一家在客厅里谈天,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六点半,美酒佳肴早已备好,但无人提出入席。吴长天脸上谈笑风生,心里却暗暗焦急,大家都在等着吴晓。好在梅珊发现自己的发型被雨水沾湿,拉着母亲去梳妆间帮她重新整理,使得等待的尴尬被冲淡了些许。

当客厅里只剩下两位男人的时候,吴长天不失时机地把话题扯到了男人们关心的事情上来了。

“梅书记,你进省常委的事什么时候公布?”

他故意把这个传闻像既成事实那样提出来,表情口气都显露着一种老朋友的熟近和做“ 子民”的喜悦。梅启良很无所谓地笑笑,深层里也有些会心的得意,他用“自己人”的亲密口吻,做着官腔的回答:

“到省里去干什么,我就愿意在吉海市干。熟悉了,不想动了。”

吴长天微笑:“不是说不离开吉海吗?不是省委常委兼吉海市委书记吗?吉海现在你肯定离不开。”

“咳,”梅启良挥一下手:“由上面定吧,中央叫去哪里就去哪里。要是征求我个人的意见,我是想在吉海再干个两三年,就提前退休了。”

吴长天正色道:“要退也得先进常委啊,到了省部这一级,各方面还是不一样的。吉海是大市,梅书记早该进常委的。”

梅启良说:“这你倒说对了,吉海是大市,有个常委对工作比较有利,要不是考虑吉海在省里的位置,我个人还真是不想被驾在辕里。”

吴长天附和地说:“对吉海是好事,对你老梅个人,有利有弊吧。”

梅启良话锋一转,说:“我大后天回去,明天和后天我想分头请几位过去在党校的老同学聚一聚,你给我安排一下。最好不要去太热闹的地方,档次要高一点。”

吴长天马上叫来李大功,当着梅启良的面,商量定了两个地方,然后又对一些细节嘱咐了一通,显示出他的重视和细心。李大功领命退下,吴长天随即把话头转入他自己的主题。

“梅书记,关于长天集团如何跨入下一个世纪、下一个千年,我想什么时候你有空,我要详细汇报一次。当前对企业下一步持续发展制约比较大的,说到底还是个产权界定问题。产权不清不楚,各方面的积极性都受影响。这个问题我上次向你汇报过,最近我找了北京一些知名的会计师事务所,对长天集团的资产变迁认真做了核查,情况得跟你细谈一次。总的想法是……”

梅启良似乎早就知道他要谈这个问题,笑笑摆手打断了他:“老吴,这事你不要急,我也一直在琢磨呢。长天是吉海的大企业,今后有没有发展后劲,市委当然要重视。不过这不光涉及你的资产来源,也涉及方方面面的政策,急不得,事缓则圆嘛。等我回吉海,可以把这事小范围地谈一谈。说句私下里的玩笑话吧:要是你那小子和我那丫头真成了一对,我们就成了亲家了。我还能希望梅珊到你家吃不上饭吗?”

话到此处,梅珊母女正巧进了客厅,梅珊撒娇地追问:你们说我什么坏话呢?做父亲的哈哈笑着:我们正商量怎么赶快把你嫁出去呢。女儿揪住父亲不依不饶。梅启良的笑声使吴长天感到前途非常光明,曙光在望。但这笑声同时又使他紧张起来,因为他想到了儿子吴晓倔犟的脾气和那张沉默的面孔。

到了晚上七点钟,吴晓终于来了。可李大功进来通报时,面上并无喜色,附耳对吴长天嘀咕了几句什么,吴长天脸上霍然一变,声音勉强维持着常态,对梅家三口道声对不起便匆匆起身,随李大功来到儿子的房间。果如李大功所言,他见到的不仅是儿子,还有随他一起来的那位漂亮的女记者。

他强压愤怒,不失礼节地和女记者打了招呼,随即说明:“对不起,今天不巧我们正有一个家庭聚会……”

儿子打断他:“爸,她是我女朋友,也应该算是咱们家的人。”

吴长天不想当着这个外人冲儿子发作,他甚至没有从女记者脸上移开目光。

“你是记者,应该不缺乏冷静和理智。你应该看得出来,他不是要和你交朋友,而是在和我斗气!”

“爸爸!”吴晓冲上来,大声说:“我告诉你我爱她!”说完竟把那女孩一把拉在怀里,当着吴长天的面,用力地、长时间地、报复性地,吻了她的嘴唇。

第二部分最最幼稚的海誓山盟

吴长天惊呆了。他看得出来,那个女孩儿也被这突然而猛烈的一吻,弄得惊呆了!

走廊上传来梅珊快乐的声音:“叔叔,吴晓回来了吗?”谁也来不及拦住她,她已推开半掩的房门一步跨了进来,她无可逃避地看到了吴晓当着他父亲的面肆无忌惮地与一个陌生女孩抱着亲嘴的场面,亲完了又示威地看着他父亲。在父子一触即发的对峙中,最先支持不住的是那个被吻的女孩儿,她惊慌失措地、颤抖着跑出了房间。这时吴长天才盛怒地高高扬起胳膊,在儿子的脸上重重地抽了一巴掌。

“你也滚!”

吴晓也跑了,他追上他的那个女孩儿,他们手拉着手悲愤地跑进了楼外的风雨之中。梅启良和他的夫人满脸疑惑地站在客厅的门口,看着一前一后狂奔而去的女孩和吴晓,看着满脸泪痕跑回来的女儿。梅启良显然明白了什么,一言不发。他的夫人则把惊诧的目光移向从吴晓房里走出来的吴长天,问道:

“吴晓怎么又走啦?那个女孩子是谁呀?”

回答她的,只有远处的雷声。

漫天大雨。

当林星和吴晓终于拦到一辆出租车的时候,全身都已被雨水浇透。他们在车厢里互相拥抱在一起,在心理上温暖着彼此的身体。林星今天随吴晓来本是带了平静的心情,本是希望坦率地与吴晓的爸爸,这位满腹经纶的当红企业家,进行一次关于爱情、家庭和子女问题的平等对话,同时也谈出自己对吴晓的内心看法。但在见到吴长天之后,一切都混乱了,一切都出乎意料。吴晓的亲吻和父子的反目,是那么突如其来猝不及防,让她不能不惊慌而逃。她逃出这栋豪宅也意味着要退出这个她并非执意进入的战场。但此刻,在这个狭小的车厢里,在漫天大雨的包围中,一个她相信是真心爱上了她的男孩那么深情地拥抱着她,义无反顾地随她一起逃离了那个可以养尊处优的家,叛逆了可以给他一切的父亲,她怎能不为之感动!她相信每一个女人,不管看上去多么冷漠无情,但在心灵深处,都会幻想一位翩翩少年,刻骨铭心地爱你,为你舍弃一切,带你浪迹天涯……这永远是让女人最心动的情节。尽管从理智的判断上吴晓并不适合她,但在厌倦了刘文庆的铜臭之后,吴晓突然以毫无矫饰的真诚与热烈,势如破竹地打开她的心怀,让她的矜持和理性在张皇间顷刻瓦解,甚至还来不及细想这一切是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就这样她情不自禁地也抱紧了吴晓,她期待着他此时能说点什么,哪怕是最最幼稚的海誓山盟,也会让她得到由衷的享受和激动。但吴晓一直沉默着,什么也没说。出租车的司机问他去哪里,他也默然不语。他全神贯注地用力抱紧了林星,用他瘦瘦的脸,紧贴着林星湿乱的头发。司机再问:嘿,你们到底去哪儿啊?林星才开口说了句:去静源里吧。她让司机把车子开到了静源里她的家。

她把吴晓带到了自己小小的客厅里。她冷得受不了先去找干衣服,同时把自己的一件又长又大的袍子似的套头衫扔给吴晓。吴晓呆呆地站在客厅当中,落汤鸡一样狼狈。他没有捡起地上的套头衫,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林星手忙脚乱地躲在卧室里换衣服,然后探出头来疑惑地看他,“怎么不换衣服?小心着凉!”吴晓这才慢慢捡起套头衫,解开自己的湿衣服。屋里已经停了暖气,被雨水冰过的皮肤依然禁不住地打抖。林星跳到床上,钻进被子,她喊:“吴晓!”吴晓进来了,那间宽松的套头衫穿在他身上并不宽松,而且长不及双膝,露着两条光腿,看上去有点滑稽。他的眼圈有点红,一副神魂不守的面孔。林星问:“怎么了?”他一扫刚才的无所畏惧,竟然用一种孩子般的惊惶自言自语:

“这回把我爸气急了。”

林星想宽慰他:“爸爸跟儿子,打是疼骂是爱。”

吴晓的思想似乎退回到刚才的情形中去了,他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呆呆地说:

“我爸从没打过我。”

他的样子使林星的心不禁收缩起来。她立即想到的是,他们都该冷静一下了,也许现在动手修复那道被激情冲破的樊篱还来得及。她拥着说不清是冷是暖的棉被,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快回家吧,和你爸认个错,别让他伤心。”

吴晓显然没有听出她话中暗藏的讥讽和失望,他甚至可能还误以为这是她的宽容和爱护。他俯下身来想抱她,但被她用双臂挡住。他拨开她的手还是想抱她,但被她坚决地用双臂架住。他问:“怎么啦?”她突然想哭,她说:“你是你爸的宝贝,我不想让你为我离开他,离开你的家,在那个家里你应有尽有。”

吴晓说:“可我爱你啊!”

林星的冷静几乎像是在教导自己的弟弟:“你爱过人吗?”她问。

吴晓说:“没有,你是第一个。”

第二部分给了她一种初恋的感觉

吴晓的表情和语言让林星的心像被什么力量扯动着,但她仍然试图留在原地。她说:“ 我爱过,所以我告诉你,爱是会变的,今天如胶如漆地黏着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离开了,就不爱了。能够一辈子永远跟着你庇护你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的父亲,一个是你的母亲。”

吴晓说:“我爸爱我,我会报答他。可我想找一个我永远不离开的人,那就是你。”

这句话像一种立竿见影的软化剂,林星僵硬的身子又软下来。尽管她知道,山盟海誓本身就很幼稚,是她一向轻蔑的。她当初选择刘文庆就是对学生腔的一种拒绝。可今天何以像脱胎换骨一样在这幼稚的冲动前不堪一击?她再次让吴晓把自己抱在怀里,她也紧紧抱住了他。她甚至傻傻地,像做梦一样地说:“吴晓,你能带一个你爱的女孩儿走吗?你愿意带她去闯天涯吗?再穷再苦,你也会带着她,不让她受欺负,不让她受惊吓,你能吗?”

吴晓激动得不得了,他激动得全身发抖,他说:“我能,我发誓!”

他们就这样抱着,隔着薄薄的衣衫,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林星过去和刘文庆也有过亲密的拥抱相吻,但更多的是出于一种角色和**的表现,并没有这种心灵的抚慰和震颤。林星由衷地想,多么美好啊,就算稍纵即逝,也应该拥有一次吧!

她相信不是所有人都必然能经历和领略到这种甜美的,所以她想,不管结果怎么样,没有必要后悔。此刻的幸福即使被对方日后抛弃,她也可以独自留在心里。

那天晚上她为他做了饭,两人吃得很香很开心。吃完了饭他们一起用吹风机烘干了湿透的衣裤。衣裤干了夜也深了,外面依然下着雨,他就在她这里留宿。一个睡在卧室的床上,一个睡在客厅的沙发里。她原以为他会有进一步的要求,男人的爱往往非常具体,但他没有。幸亏没有。因为她觉得那样的话今晚的一切温情就都变成了一个俗套。

她不是禁欲主义者,也没有一点假道学,她对艾丽、阿欣在外面以性为生都没有激烈的厌恶。但轮到自己,就不是什么观念问题了。**在她的心理上还是宝贵的东西,它能带给她自豪和一种纯净的优越感,所以她和刘文庆好了一年也没做那种事,所以刘文庆一直说她没有女人味。

在她的印象中,这是第一次让一位男人在她家留宿。让男人留宿已经突破了她以往的禁忌。突破禁忌的新鲜感让她很兴奋。睡前他们还深情地吻别,互道晚安,都有些依依不舍似的。

关了灯,林星躺在温暖的被子里,听着窗户上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想难道从这一夜起,就要进入一场真正的恋爱了吗?她在黑暗中自己笑了。和这样一个吹萨克斯管的男孩的奇遇,给了她一种初恋的感觉,而以后的一切又是那么难以预测。难以预测的东西往往会让人生出种种盼望与幻想,这甚至比恋爱本身更充满快意。

那一夜她很长时间没能入睡,她不知道屋外那男孩是否同样如此。清晨天未全亮她被客厅里艾丽的大声喧哗吵醒。艾丽带着一身酒气头发凌乱地刚刚从哪家餐馆吃完了说不清是夜宵还是早茶的饭,回到家看到客厅里睡着个男人先是一吓,认出是吴晓便肆无忌惮地坐在他身边打听这屋里昨夜发生的“事儿”。艾丽问:你怎么睡到我们这儿来了?吴晓说天下雨所以没走。艾丽又问是你林妹妹留你的还是你死赖着硬不走啊?吴晓说是林星留我的。艾丽说她留你你干吗不睡过去干吗要占我们这公共区域?吴晓说对不起,反正昨天你们也不在。艾丽咯咯咯地笑起来,说:在也没事,我要在我就让你上我屋里睡了,对你我免费。吴晓听不出玩笑听不出下流还一个劲儿地客气,说不用不用。

太阳升起来了,窗户上有了红色。太阳每天都不一样。林星听着他们在客厅里的对话,知道这是一个全新的早晨。她这一天照常去杂志社上班。一天无事。室主任说还未看完她写的关于长天集团的采访,等看完了再谈。晚上吴晓来接她一起在街上餐馆里吃了晚饭,是他付的账。饭后又带她去他演出的那家名叫“月光”的酒吧去听他的音乐。在一个风格高雅的拥挤的酒吧里吹萨克斯管是他生活中最动人的部分。音乐使他有了特别的魅力,增加了林星对他的欣赏。晚上他们一起从酒吧出来,坐出租车,又一起来到林星家的楼下。林星问:你还上来吗?吴晓不语,只看她。林星说:那上来吧。

上来以后,吴晓显得活跃起来,帮她收拾屋子。她说:别忙了,要不你回去该太晚了。吴晓说已经太晚了。见林星不语,他又说,以后我买辆摩托车,多晚都可以走了。林星听出来他的意思是今天就没法走了。

林星上了床,半躺在床上看她那台十二英寸的小彩电,这是她最习惯的一种休息。经她同意,吴晓也上来了,和她一起看电视。开始还可以,后来就不老实了,手脚动作不停。先是假装无意拨弄她的头发,进而摩蹭她的脸颊,继而摸向脖子。她说别闹,痒痒。那手便停了一会儿,可紧接着竟直接想要解她的衬衫扣子。林星瞪他:你要干什么?他说不干什么。林星说:你喜欢我是不是就是想跟我干这种事儿?吴晓说不是,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林星说:你要真想你就直说。吴晓说真不是。林星说:不是你解我衣服干吗?吴晓说:我只想解开看看,不干什么。林星盯着他。他重复地强调:真的。可林星的回答让他吓了一跳。她说:“那你就解开看看吧。”

第二部分最值得品味的夜晚

他愣了半天,几乎分不清她的态度是真是假。终于他动手开始解她的扣子。他半跪在床上,整个儿上身笨拙而僵硬。他把她的上衣全解开了,然后目不转睛。她红了脸,问:行了吗?他没有回答,竟伸手去摸她。她全身都触了电一样地从骨头里往外发着抖,既有快感又有不适。她犹豫着没有反抗,只是再一次地问:“行了吗?”

吴晓却什么话都不说,他的手刚柔并济,既羞涩又勇敢。林星让他摸得燥热起来,想拉上衣服,但整个人已被吴晓抱住,热烈而湿润的亲吻窒息了她想说的话。她感到自己已无能为力,她被他控制住了。最后的羞涩和残余的矜持随着身上最后一个布丝,都被去除干净。她也看到了男人的肌体,**的吴晓显得比想象的强壮多了,皮肤却有点像孩子,过于细腻。就在他往她身上压过来的时候,她反抗了,“不不,不行!”她顶住他说,“你别弄出事来!”

可吴晓还是压了上来,他捧着她的脸说:“我不干别的,就这样趴一会儿,就趴一会儿,好吗?”

不知是因为他的恳求还是肌肤厮磨的美感,她安静下来。她静静地让他抱着,感觉上渐渐安全了。和自己所恋的人这样无遮无掩亲密无间地融合在一起,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似乎每一寸肌肤都在交流着爱意。就这样不知多久,吴晓说:让我放进去一会儿好不好,我不会让你出事的,我保证,我不会弄出来的,我就想在你身体里呆一会儿,我保证不动,行吗?我保证。林星不知为什么此刻突然对他如此姑息,也许他的样子很乖所以让她不忍。她很想相信他,服从他。她只说你小心点,我真的不想出事。可马上她就尝到了后悔,因为她没有料到还会疼痛。那疼痛使她全身忽地收紧了一下,把吴晓吓得几乎不敢深入。他们互相试探着,在心情上都希望对方能适应自己,这种心情变成了一种相互的体贴。之后情况好像很快扭转,恐惧慢慢平复,疼痛也渐渐远去,而一种充实感顷刻占满了林星的整个身心。她想原来和一个相爱的人结合在一起是多么的好啊。那种感受是从肉体的全部细胞中生发出来的,精神上既安详又快乐。他确实静静地伏在她身上没有动,但她能感受到他在她体内每一个微妙的颤抖和舒展,她的心情渐渐彻底地放松下来,甚至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抚摸他的平滑的背脊。也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他背上的肌肉突然紧绷起来,紧绷得坚硬无比。他的呼吸也变得粗重,拼命地压抑也控制不住喘息的急促,接下来她自己的身体里也明显地感受到了一阵濡热,她心惊肉跳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依然心存侥幸地推着他越来越沉的身体:

“你怎么了,你没出吧?”

他憋不住地大口大口地喘息开了,趴在她身上不敢抬头,也不回答。林星知道终于出了那件她不想出的事,她的眼泪破眶而出。吴晓爬起来,羞愧得不敢用眼看她,一声不响地去卫生间弄了一条湿热的毛巾替她清理。这时她看到了床单上几滴鲜红的血迹,这触目惊心的血迹使她明确地意识到刚才那毫无准备的疼痛,已经宣告了她的一个时代的结束。

她心里真是恨他!

那一晚上他们之间没再说话,他几次想说点什么但她沉闷的脸色制止了他。她没让他再靠近自己,他们像昨天一样在卧室和客厅各睡各的。其实林星一宿没睡,她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情。她后来想到她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个女人,是女人就必须让她喜欢的男人和她发生这种事情。这样想了好像事情就变得突然合情合理了,并没有谁在其中吃亏受了伤害。回想细节时她发现他还是懂得体恤女人的,看得出很胆怯,很怕她疼和不高兴,也许他的**因此而并未尽兴。想到后来倒似乎像是她亏欠了他似的。黎明时她起了床,轻手轻脚走出卧室,在青灰的晨光中她看见吴晓坐在沙发上正在低头抽烟,听见响声抬起头来,四目相视,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是林星先开了口,她问:“你干吗不睡?”吴晓没有回答,不敢正视地反问:

“你还疼吗?”

林星笑笑,她想用笑来安慰一下他。她说:“我有好几个女朋友都跟我说过,男人对你最好的时候,就是没有弄到手的时候。等男人真的和你睡过了,就会厌烦你了。”

吴晓沉默着,沉默是他的语言。林星其实想听的,是他的反驳和表白,但他只是沉默,沉默了半天竟木讷笨拙地说了这么一句:

“咱们结婚吧。”

林星一愣,甚至没能顾及他的语气是随便一说还是郑重其事,便反问:“你这么小就想结婚?”

吴晓又说:“那咱们住在一起吧。”

林星摇头:“你没听说吗,距离就是长久。咱们要真住在一起了,三天就得打架,五天就得分手。”

对这个预测吴晓依然没有辩驳。

这个话题没有继续讨论下去,在这时候讨论也不可能达成任何一致,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在这个清晨的交谈之后,不仅弥合了一切缝隙,而且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心灵和肉体都不再像过去那么陌生了。在林星的潜意识里,说不清的,好像还因为昨夜无意的结合,而有了一种归属感,就像传统中习惯的那样,**给了谁,人就归了谁。在很久以后的回忆中,这都是一个最值得品味的夜晚。

第二部分她的肾出了毛病

两人共同做了早饭,饭后吴晓哈欠连天,林星就让他到她的床上补觉,然后自己去社里上班。上班时心里有种很特别很特别的快乐,一时无法形容。想起此时她的屋里还睡着那个男孩,想起昨天晚上他们之间的每一个细枝末节,心里很怪的,有种从未经验过的幸福感。

中午吃饭前她突然吐了。她有点惊慌,不知是不是昨天一夜未睡才会感到恶心。又想千万别是怀孕了吧,难道怀孕的反应会来得这么快吗?这方面的常识以往她从未留意过,她一直觉得婚嫁生养对她来说是非常遥远的事。

下午她去医院检查肠胃。在医院她看到了几天前吴晓陪她来看病时化验的结果,才知道她的恶心不是怀孕不是没睡觉,甚至也不是因为肠胃。

是她的肾出了毛病!

她被诊断患有严重的突发性肾炎!

医生在看到她惨白的脸色后安慰她:不要害怕,还不是尿毒症,但离尿毒症只差一步了,所以要赶快治。她不懂得什么叫尿毒症,但总听人说肾很重要,女人最怕的就是肾有病。

医生在那张淡粉色的化验单上指指划划,向她讲解那些符号指标都代表了些什么,哪个正常哪个超了,以及肾炎和尿毒症的区别。她心里乱得什么也听不懂,医生刚一住嘴她最先问的一句话就是:“我还能结婚吗?”

“如果治好了,完全可以。”

“如果治不好呢?”

“如果你坚持治疗,医疗措施又比较得当,比较有力的话,肾炎还是可以治愈的,它还不像尿毒症那么严重。不过……”医生问,“你是公费医疗吗?你上了大病统筹吗?这个病,是个花钱的病。而且,得有耐心。你家里人能照顾你吗?你要不住院的话,可以让家里给你请个保姆。”

医生给她开了很多药,在这之后,她第一次听到了一个医学的名词——“血透析”。血透析每周至少一次。林星去划价的时候知道,光“血透析”一项,每月就将近三千元。

她一步高一步低地走出医院,踉跄之中她想哭,但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找不到哭的地方。她没有交钱,她哪来那么多钱来维持医生说的那个日复一日没完没了的治疗。她这么年轻身体一直健康,所以从没想过要为自己上个医疗保险。至于单位,她知道的,效益不好,大病统筹、养老统筹、失业保证金之类的福利都一直拖着没办。所以她今天最后一句问医生的是:“这病不治会死吗?”医生以为是个玩笑,“当然要治,会治好的。”“不治会死吗? ”她又问。医生点点头,回避了死这个字眼:“那恐怕就要往尿毒症上转移了,所以赶紧治吧。”

这是个什么病,这个病能不能不治,有没有钱治,在此时,这一切都仅仅成为了一个背景。站在这背景前面越来越让她钻心疼痛,让她忍不住要痛哭失声的,是吴晓,她刚刚爱上的男孩。她没有父母没有任何亲人,她原以为自己会专注于事业,直到今天早晨她才发觉自己其实是多么需要有个爱来真心地陪她,不让她孤独。这个爱恰恰来了,可只有一夜,马上就要擦肩而过。

她害怕回家,她不知道吴晓是不是已经起床出去了。她怕见到他。

她又回到了社里。主任见到她,叫过去谈了那篇关于长天集团调查报告的修改意见:虽然长天集团很有影响,但她对集团这些年的业绩和发展道路的介绍,和以前对其他企业的类似报道雷同了一点儿,所以突破口应该放在人物身上。主任说:长天集团的老总吴长天倒是个很有写头的人物,他把中国传统道德的忠孝仁义应用于企业管理之中,很得人心,很有特色,不妨加重写写他!可能倒是篇新鲜的东西。主任表达了如上看法,把稿子退还给她,才问:你到医院去看了吗?是哪儿不好啊?林星说:肾不好。主任说:哟,那可得注意,不行你休息几天吧。

主任表示完一个做领导的对部下应当表示的关心,便急匆匆地走了。林星坐在窗下,盯着眼前的一摞稿子发呆。直到夕阳的光线在屋里一点点地收束,退隐得模糊不清,她才机械地起身,机械地收拾自己的背包。她把稿子放进了抽屉,没有带走它。

这个傍晚的街头好像特别拥挤,她在公共汽车站等了很久,等到高峰期过了,才挤上了车子。她站得很累时也想过还是打一辆出租车吧,但后来终于没有。她知道现在自己手上的每一分钱,也许都将决定她还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多久。

家里的灯黑着。艾丽和阿欣都不在,吴晓也走了。林星打开卧室的灯才发现屋里和床上都被收拾得干净整洁。小茶几上摆了一盆浓艳触目的鹤顶红,使整个儿卧室显得生机盎然。而最引人注意的,是床头柜上吴晓留的条子,他告诉她他去演出了,问她还来“月光”酒吧吗,还问她晚上他演完了还过来好吗。林星终于哭出声来。她哭着说:不不,吴晓你再也不要过来了!

晚上十二点钟,吴晓还是过来了。他一进屋林星就说:怎么又来了。吴晓说:你不知道我现在无家可归了吗?林星说:你也不可能把这儿当成你的家呀。吴晓笑一下,说:我不是跟着你离家出走了吗?从前天开始,这儿就是我们私奔的避难所了,我不能到我哥们儿那儿去住,我不想让我爸找到我。

第二部分对未来结局的深刻恐惧

林星看着他,她让自己脸上挂着笑,她说:“吴晓,你听我话,还是回家去吧。你爸再打你,也是你爸。而我,我已经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说到这儿,她说不下去了,脸上的笑抽作一团。她本来想控制住自己,结果压住了哭声却没压住眼泪。她泪如雨下。

吴晓上来抱住了她,“怎么了,小星星,是我爸又找你了吗?他说了什么?”

林星摇头,她哽咽得说不出话,这时吴晓看见了桌子上的药和化验单,和没有交费的透析单。他松开她去看那些单子,看那些药瓶上的说明。可他看也看不懂,只是急着问她:

“你是不是生病啦?”

林星不记得有哪一次睡得比现在更香甜了,她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原始的白夜,让闭上眼睛的心灵感受着一个幻象的背景。那些明丽的梦飘飘地来,飘飘地去。记不住梦中的故事,却记住了无数斑斓的色彩,一片一片浮动着,像云、像雾、像游动着的海市蜃楼。既朦朦胧胧,又伸手可触。直到醒来时她还在寻找,她断定窗帘上那片柔和的阳光,就是那梦的源头。

在阳光中她看到了自己的鲜血,饱满而又温暖地流动在那些错综复杂的塑料管里。她忘了自己已经在这间明亮的病房里躺了多久,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那被骄阳照透的窗帘显然是她睡去之后才拉上的。屋里很暖和,她的每一根神经都因此松弛下来,像微微地醉了一样,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真正可以好好休息的时刻。她想抬头看看四周,颈部却软弱无力,但她还是无比幸福地看见了坐在床端的吴晓。

吴晓说:再睡一会儿吧,快了。

她又把眼睛闭上。在躺下之前她曾被告知,最少四个小时才能把周身的血液洗上一遍。她事前没有想到“血透析”会做得这么漫长,幸好只是每周一次。病房里一共有四台透析机,四个病人都很老,而且只有她一个始终有人在床前相陪。她看得出在护士医生的微笑里,流露着的羡慕和好奇。

“透析”结束时已是午后。他们从医院走到街上。明媚的阳光让他们都眯起了眼睛,让林星恍若还留在刚才的梦中。他们走进了一家小小的餐馆,点了菜。点的都是便宜的菜。没要饮料,只喝一种从一个看上去不怎么干净的茶壶里倒出来的茶。茶是免费的。林星还恋恋不舍地想着那个梦。菜来了。他们吃菜。然后离开梦境的唯美开始讨论最现实的问题。她说:我看还是算了吧,你挣的那点钱,都交了透析费还吃不吃饭了。吴晓以茶代酒,和她碰杯,并不回答她的问题。他问:你还恶心吗?林星摇头:不了。恶心是因为血液里的尿素氮刺激肠胃造成的。她刚透析完,把尿素氮都滤净了,至少三天以内不会恶心了。吴晓点头:所以透析非做不可,直到那些尿素氮彻底不再出来了。可钱呢?做一次要七百块钱。林星简直不敢思议。实在不行我可以隔一周做一次,恶心我能忍的。不行,医生说一周一次已经是最低的了。饭我们可以少吃一点儿,来,干杯,这顿饭就算是咱们最后一次在外面吃吧,以后顿顿都得自己做了。他这样一说她又哭了。这些年她好像只有在听到父母出事的噩耗时才哭过,可这几天似乎把一生该流的眼泪都集中了。她告诉自己应该像以前那样坚强,可她还是控制不了眼泪,不知是为了这突然降临的不幸,还是为了这突然降临的幸福。

她不想让吴晓总看见她哭,有些男人是讨厌女人的眼泪的。她把脸扭向窗外,假意去看街边的树和过往的路人。她说:吴晓,咱们不过刚刚认识,你没有必要为我过这种生活。我也不愿意承受这份心理压力。因为我也知道,这样的爱是很难长久的,不能长久的事情又何必要去开始呢。

和她相比,吴晓显得平静多了,像是在协商一件最家常最普通的事情:我可以再找个酒吧,我一天可以到两个酒吧去演出,或者可以去三家,有不少地方想拉我过去呢。我可以和乐队里的哥们儿商量商量,这样一来,钱不就有啦。

林星没再说话,她知道吴晓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去找他的那位财富缠身的爸爸。她也知道吴晓是不会去的。她也不希望他去。因为他靠自己挣的钱和对她的爱,已经给了她足够的生存信心。她只能麻痹自己不要去想:这种爱究竟能维持多久。在这个世界上,持久的爱或许是有的,但问题是吴晓太年轻了,他爱她的方式和过程无一不表现出那种只有年轻人才特有的冲动。谁能知道一场冲动的爱最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可谁都知道冲动会使最终的结局大多相悖于最初的热情。

从这一天开始,林星就天天陷落在这种难以逃避的忧患中。有时,幸福也是一种负担,特别是在你本来没资格得到它的时候。所以,两人共处的生活并没能让她彻底摆脱孤独,这种孤独就来源于对未来结局的深刻恐惧中。

第二部分一种无可代替的依托感

在热恋的情人之间,总会有许多激动人心的承诺,她记得吴晓曾放言要带着她去闯遍天涯海角的,这种显然是随口而出的豪言壮语还是哄得林星心向往之,因为她看出吴晓的个性具备了这种浪漫。林星没能看出的是,这个冲动的少年竟然是一个乐于筑巢和特别爱家的人。如果说搞音乐的人都难免沾点颓废的边,那么吴晓显然就是一个特例。他非常入世并且从不厌烦人生的各种情趣,他对家的概念几乎带了些享乐主义的色彩。除了打扮自己外,他还喜欢花大量的心思和精力去做饭、买菜、收拾房间,并且对用各种小花样装饰屋子有无穷无尽的兴趣。有时他弄来几本旧画报,把里边的风景照片剪下来镶进自制的木头镜框里;有时又弄来几朵干花,到处寻找着盛器和适合于摆放的位置。有一天他竟然带回一只刚刚出生的小鸡,大半天时间都忙着为它做窝和喂食。几天后那鸡雏生病死了,他又郑重其事地在楼外的树下,选了风水掘坑厚葬,还用小木片为它竖碑立墓。林星过二十一岁生日的那天,她去社里取了工资回家,一进屋子就看见天花板上高高低低挂满了各种彩色的气球,数数一共二十一个。吴晓给了她一根大头针,他和她一起叫喊着跳着脚地把气球一个一个扎破。气球破裂时发出鞭炮一样的脆响,啪、啪、啪、啪……一共二十一响,响声使小小的客厅充满了苦中作乐的情绪和无忧无虑的气息。他还为她自制了一个生日卡,上面画着一支丘比特的箭穿过两颗心,还画着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儿互相对话。男的说小星星你今天过生日,女的说我最最喜欢过生日啦!那种童趣把林星彻底地感染了,她奇怪自己怎么会在一夜之间突然抵达了自己内心最丰富、最柔软的那个深处。

和吴晓自己干净讲究的穿戴一样,他同时也非常喜欢干净和讲究的环境。林星家的客厅过去作为三个人的公共区域,一向是疏于打扫的。吴晓入住后,情况发生了变化。不仅客厅干净起来,连厨房和卫生间都变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开始艾丽和阿欣都感到惊奇和高兴,并在他的感召下,重现女人的本色,个个都分担了部分家务。但她们毕竟都懒惯了,自私惯了,集体意识和卫生习惯对人的约束毕竟不无繁琐,譬如一进客厅就得换鞋;东西和衣服也不能随手乱放,一乱放吴晓必定敲开你的门让你收走,时间一长,怨言四起。看来每件事物都是一样,都有利弊两个方面。

晚上,林星当然不会再让吴晓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他们进入了正式的同居时代。林星过去和别人睡在一张床上定会烦躁得无法入睡,而现在每夜他们都相拥而眠。吴晓喜欢林星为他挠痒,说是比自己挠的舒服。林星就给他挠,挠痒成了每天睡前必不可少的功课。林星挠的痒痒几乎是一种按摩的艺术,刚柔相济张弛有度。吴晓每晚则用一通粗重的抚摸作为回报,而这时候林星就肯定会主动问他:你要吗?要就来吧。她这样一问吴晓便背过身去,说那哪儿行啊,医生非杀了我不可。林星挠着他的背,诚心诚意地说:你要要我就给你。只要你舒服就行。可吴晓始终没再像**那样进入她的身体。这反倒成了林星的一个隐忧,她真怕他得不到满足会慢慢讨厌自己。她觉得自己必须在性的方面继续对他保持充分的吸引,于是每天不遗余力地花时间打扮和化妆,甚至试着用以前听来的各种方法让他完成生理上的兴奋。这样做很奏效,她自己也没有低贱肮脏的感觉,甚至每次看到吴晓达到**时,她的心里也会产生莫大的快感,有一种共振的效果。这一段他们就这样居然过得还挺和谐。

后来她在一本书上看到,从五十年代开始西方就流行了一个突破性的观念:**的目的主要不是为了生育,而是为了人本身的快乐。她挺认同的。这个观念让她更加理直气壮地把这种事当做基本的人性和人的生活权利。每当她和吴晓**相向时都会在心里满意地对自己说:OK,我们真的很快乐!

快乐的生活当然更主要是精神上的,是一种无可代替的依托感。每一天,当吴晓出去的时候,林星就会寂寞得手足无措,就会坐立不安地,几乎是数分读秒地等待他回来。她常常在很晚的时候还出去站在街口等候他的身影,哪怕是刮风下雨。吴晓每次都心疼地骂她,不许她再去街上等,但她还是去。她喜欢在街口的行人中,看到他终于出现时的感觉。

精神上最享受的,还是在她半躺在床上,拥着被子,看吴晓擦地、做饭,里里外外地为自己忙碌的时候。后来她也让他躺在床上看电视、看报纸杂志,由她来端茶倒水,尽心尽力地伺候着,以此来体味两种享受。被爱是一种幸福,爱人也是一种幸福,滋味各有不同。

幸福确实不是现在人人都趋之若鹜的汽车、房子、金钱和具体的鸡鸭鱼肉,而是一种内心的感觉。她对吴晓的感觉就到了一种迷恋的程度,包括他的缺点。吴晓的缺点主要是太过沉默,但他有时又喜欢争强好胜,争起来甚至不懂得让着女方。有一次睡觉时林星的肚子咕噜作响,她问他听得见吗,可吴晓非说是他自己的肚子响。林星说明明是我的肚子响,我都摸出来了。吴晓说我也摸出来了,我肚子响不响我还不知道吗?两人争执不下,互相摸了对方的肚子也没分出输赢,最后居然都生了气。别看吴晓不爱说话,林星知道他是有脾气的,他发脾气的时候会暴露出那种浑不讲理的少年式的野蛮,平时是看不出来的。有一次他陪她走在街上,迎面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说不清是故意还是无意地在她身上撞了一下,撞完了还回头看她。吴晓立即冲上去厉声理论,三言两语之后竟疯了似的大打出手,她拉都拉不住。好不容易交通警察来了他们才松了手。那人眼睛黑了,吴晓鼻子破了,各有损失。她怕再把他们都带到公安局去处理,急急地拉着吴晓就走,埋怨他:打什么架呀,何必呢。吴晓擦着鼻血叫她住嘴!她就真的住了嘴。毕竟有种受保护的感觉,所以吴晓的犯浑也没让她反感。

第二部分一个悲惨的爱情故事

无论是亲和还是吵嘴,彼此有同有异,但生活在一起就是快乐的。开始确实有些清苦。后来吴晓果然在另一个酒吧里又谋到了一份演出合同,拮据的状况马上有所缓解。自从陈美小提琴音乐会轰动京城之后,这年头找一个青春少年来演奏一件古老的乐器就成了一种流行时尚。这样吴晓每月就可以挣到五千多块钱了,加上林星的工资和从艾丽阿欣那里拿到的房租,一半用于给林星治病,另一半,供给着他们知足常乐的生活。

有时,艾丽会拉他们出去下馆子,会拉林星到吴晓演出的酒吧里喝一杯鸡尾酒。林星看得出来,艾丽和吴晓之间,彼此都有着些好奇。在艾丽交往的所有的男人中,吴晓是一个异类,在艾丽眼中,他好像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艾丽表面上喜欢有钱的男人,但在本质上,却羡慕林星。当然也仅是羡慕而已,并不想仿效和克隆,因为她自己也知道她的本质早已经埋葬在每天夜晚的醉生梦死之中了。

在吴晓看来,艾丽则是一个悲惨的少女。他很认真地问过艾丽:为什么背井离乡出外漂泊,为什么甘于对那些嫖客一样的男人言不由衷。问得艾丽双泪直流。艾丽告诉他自己过去也有一位像他这样的少年爱人,可那少年最终移情别恋,使她从此以后失望沉沦,失去了好好生活的愿望。吴晓被深深感动了,他的过分的同情心使林星不得不告诫他,艾丽和阿欣在北京实际上是做“小姐”的。这种做“小姐”的人最常见的就是向新认识的男人讲述一个悲惨的爱情故事,——一个单纯美丽的少女被负心的男人抛弃,导致对爱情和人生的灰心绝望 ……既是为博取同情和宽容,也是给自己保全面子。她对吴晓说,别听她们念这套俗掉牙的苦经了,你看她们和那些有钱人在一起吃喝玩乐有多开心,其实她们现在什么都可以离舍,就是离不开这个了。

后来林星就不大接受艾丽她们的邀请了,她隐隐觉得吴晓和她们接触多了并不是好事。直到有一天她去医院做透析回来,一推门看见艾丽和吴晓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起翻看一本画报,艾丽纤细的涂了玫瑰色指甲油的手正搭在吴晓的肩头,而吴晓正迷恋于画报上的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女歌手,对艾丽得寸进尺的亲昵浑然不觉,让人占了便宜还看着林星傻笑呢。林星脸都白了,她知道是到了该请这两位小姐搬出去的时候了。

当天晚上吴晓一走她就叫住了也要出门的艾丽和阿欣。她提出了收回房子的要求。艾丽和阿欣当然感到突然,问她是发财了还是变着法的想要提租。她力图委婉地解释:我生病了你们都知道,医生说这种病要有一个安静的休息环境……艾丽阿欣说我们一到晚上就出去了,常常是在外面过夜,我们怎么吵你了?林星只好换一个理由,她说:我和吴晓,你们知道的,肯定要同居一阵子,再和你们住在一起就不太方便了。可艾丽和阿欣还是异口同声:当初我们提出房租一个月一交,是你非得要求起码交一年的。现在半年刚过你就要赶我们走,打官司你也输着理呢。谈了半天谈不通,大家面子上都闹得有些不开心了。

没办法,她们不走只能自己走。林星第二天便拉着吴晓看着报纸上的广告去找房子。租房单住是吴晓早就提出过的想法,当然他一百个赞成。他们非常投入地,甚至带着几分幸福感地在城区各处一家一家地看房,与房主讨价还价,偶尔自己之间也发生争执。看房使吴晓有机会去想象和设计未来两人世界的生活空间,他喜欢这个。而林星更关注价钱和地理位置是否合适。两人的争执通常就发生在各自侧重点和出发点的不同上。最后幻想总是让位于经济现实——有多少钱、离单位远近等等。而林星作为记者的善辩本能和吴晓天生的沉默少言也使两人的争执不可能势均力敌,一方占据优势有利于尽快形成决议。到了晚上一回家他们就开始收拾东西,并且开始商量如何把这间即将搬出的卧室也尽快地租出去。

他们选定的,是扬州胡同里的一幢孤楼。有一个一房一厅的老旧的单元。不带家具,没有电话,但有煤气和暖气,位置适中。他们正好就不想用别人的家具,睡别人的床该多别扭啊。没有电话也不要紧,他们要找的就是这种大隐于市、离群索居的感觉。以前吴晓是有一部爱立信手持电话的,可惜和父亲吵架离家出走那天忘记带出来了。

新的家给人以新的生活激情,家具的摆放和空间的利用都经过两人兴致勃勃的讨论,力图在一共二十多平米的狭小空间里弄出多种情趣和意境。首先,他们决定把墙壁粉刷一新,最初吴晓大胆地主张刷成红色,把林星吓了一跳。红色代表危险,也过于刺激,人在屋里呆一会儿非头晕不可。可吴晓说红色意味着浪漫,象征着勇气和信念,能提高生活的兴致。林星发现他选择颜色的动机常常不自觉地出自于音乐的理论和感觉,有点太艺术化了,而家里的颜色总不能过于夸张吧。于是她坚持并最终决定将客厅刷成淡黄色,将卧室刷成浅蓝色。黄色同样会使人欢快和振奋,而且是一种与太阳联系最为紧密的颜色。蓝色主安静、很清纯,也能唤起大自然的气息,使你联想到天空与海。但考虑照顾吴晓的情绪,林星和他一起去商场选了一块紫红色的布料做窗帘,以满足他的红**结。那布料很便宜,色调却恰到好处。林星和吴晓都很满意。无论从心理学还是从音乐的概念上,紫红色都是一种具有内省功能的色彩,又有点罗马式和宗教式的华贵,同时兼具了视觉上的芬芳。

第二部分哭得五脏六腑都剧痛起来

在家具摆放的大的布局上,林星同样比较坚持己见,而小的摆设方面,则放权给吴晓,尽管他对有些地方的装点并不合林星的心意。比如他在墙面上挂了太多的外国音乐明星的笑脸和酷脸,弄得整个屋子的主题过于明显。在林星看来,家居的主题可以选择某种色调和气氛,如温馨、如夏天、如怀旧,等等,而不应突出某种职业偏好,如音乐。何况林星隐隐地,对音乐有种天然的醋意。她觉得能与她竞争吴晓的,肯定不是艾丽那类风情万种但没多少内涵的女孩,而音乐的魅力,则永远存在。但是看到吴晓在挂那些画片时的兴高采烈,又不忍扫他的兴。她喜欢看吴晓快乐的样子,希望吴晓能在这个属于他们两人的小小的天地里,找到主宰的感觉。更何况吴晓对音乐的那份热情,毕竟不会冷却,一时难以离间。

乔迁新居让人有了不同以往的心情,林星的病情也渐渐趋于稳定。她开始把一直搁置的关于长天集团的稿子拿出来,按照主任的意见着手修改。她还给远在吉海的那位陪同她采访的年轻人夏卫华去了一封信,希望他能再提供一些资料,好能反映出吴长天以德服众,注重个人和企业的道德形象,形成企业凝聚力的事迹。夏卫华很快回了信,资料提供得很可怜,只讲了吴长天的一些治企格言,事例方面则无多少补充。但是夏卫华用了大量篇幅,回顾了他和林星在吉海相处的日子,并说他给她去过数信都因地址不对退回去了。夏卫华在信中还告诉她一个消息:他已经辞去在长天集团的工作,准备去美国念书了。他在美国有一个中产阶级的舅舅提供了入学的资助。他希望在他去北京办签证的时候,能见到林星。

林星没再给他回信。她和夏卫华就属于从不同的方向来,到不同的方向去,只在中间的交叉点上会合了短短瞬间的人,如果彼此的感觉不错,多少年后天各一方,也许还能互相回味一下。

除了继续修改那份稿子,继续按部就班地治病之外,林星主要关心的,还是眼前的生活。他们原来在静源里住的那间屋子也租出去了,是艾丽和阿欣自己租下来的。她们不愿意再让一个陌生人住进来,于是每人加了三百块钱,把这间屋子做了公用的储物室。她们到林星吴晓的新居来参观过一次,对他们布置的每一处小情小调都赞不绝口。特别是艾丽,眼睛里流露着嫉妒的酸劲儿。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种心理,她悄悄地把林星拉到一边,问她和吴晓的感情到底牢固到什么程度了。林星当然毫不犹豫地说牢不可破!艾丽说那就好。话里有话似的。林星问怎么了,艾丽说没什么,我最近在酒吧里看见他总喜欢和一个女孩儿在一起,一起来一起走,出双入对的。听说那女孩儿是个音乐迷,这一段主要迷的是萨克斯管。

林星完全可以把艾丽的话当做女人的长舌短见,甚至,可以当做蓄意的挑拨。但艾丽最后的这句说明击中了她,让她的心忽地一下提了起来。能拉走吴晓的是音乐而不是女孩,但如果女孩和音乐结合起来就有点可怕了。她越想越疑心,因为一连好几天了,吴晓整个下午都不在家呆,晚饭也说是和哥们儿一起吃了。他通常每晚十二点就完全可以回到家里,可最近有两天直到凌晨三点才回来,说是被朋友请去吃消夜。她知道经常有一些欣赏他的大款和富婆拉他出去吃饭,认他做干儿子。林星始终认为吴晓是人在江湖逢场做戏,对此一直掉以轻心。她早该想到会有一个年轻的、美貌的、对音乐一往情深的女孩儿,出现在这个音乐王子的身边。

艾丽和阿欣一走,她就迫不及待地向吴晓核实情况。她问:最近是不是有个年轻女孩儿当了你的乐迷?吴晓疑惑地皱眉:什么时候啊?你说哪个呀?林星更生气了,吴晓的口气听上去这类乐迷还很多似的。林星强调:年轻的那个,最近!吴晓反倒理直气壮:年轻女孩儿都挺喜欢我的。说得林星哑口无言。是的,就像男孩子都挺欣赏陈美一样,很正常。林星承认,吴晓无论是相貌还是吹萨克斯管的风格,都很偶像,身边有些追慕者确实不足为奇。她这样问问,看不出破绽,也就过去了,但心里还是埋下了一些没能释放的悬疑。

由于有了这些悬疑,林星在很多细微之处开始有心:她开始注意吴晓的言谈举止;晚上更多地打电话到他演出的酒吧,和他聊上几句,然后分析他的腔调语气。后来,发展到在他回来后,偷偷翻他的衣服口袋,看有无可疑的东西。终于有一天,吴晓夜里三点多钟才回家,她问他干什么去了,回答照旧是朋友请去吃消夜了。她问什么朋友?男的女的?干什么的?他说一大帮呢,非拉我去。她问在哪儿吃的,他说在哪儿在哪儿。等吴晓答完了上卫生间,她就去翻兜,结果在兜里翻出一张当天某餐馆的发票,从金额上看,不过是两个人吃饭的数量。林星终于无法平静了,等吴晓从卫生间一出来正要往床上倒的时候,她把这张罪证摆出来:喂,这是什么,啊?吴晓的脸一下子红了。这一红把事实澄清得无可争辩。半夜三更,林星一个人跑出来,她跑出他们温暖的家。她受不了看吴晓那副张口结舌的样子,那样子让她觉得天塌地陷。

走在街上,街上无人。冰凉的夜气包围着她,偶尔有高速夜行的货车呼啸而过,像是带走了一切轰轰烈烈的东西,只把她单独留在荒凉的身后。她盲目地走,觉得万分恐惧,万分绝望。她的生命和灵魂,一下子都悬空了,生活一下子残酷得了无意趣。她活了二十一年至此才尝到心碎的滋味,她无声地哭,哭得五脏六腑都剧痛起来。她甚至不像其他女人,还有娘家可回,她除了吴晓一无所有。

吴晓追上来了。他追上来本身已使她有了原谅他的念头。他还是那么拙于辞令。他陪着她走,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在她的身上。她突然站下,突然抱住了他,她说我爱你呀,我爱你呀,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吧!

第二部分那首《天堂之约》

吴晓也抱了她,他说放心啊我的小星星,我们永远不会分开的,你干吗不信啊!后来他们就一直这样紧紧地一声不响地抱着,后来他们就相拥着回了家。

后来吴晓向她避重就轻地坦白了事实,承认了错误。确实有一个女孩,说女孩其实也不小啦,比吴晓大了五岁,喜欢他的音乐,总来捧场,听得如醉如痴,并且请他吃饭。一个男孩子,不愿意总欠女人的情,所以这天那女乐迷请他吃消夜时吴晓执意结了账。尽管吴晓的坦白在林星听来,解释多于检讨,有些矫情,有些不够过瘾,但事实基本陈述清楚,也就是这么回事了。林星也暗地里自认为自己虚惊得有点夸张了。她那几天用种种缠绵和加倍的温存,表达了心中的歉意。难怪听人说,有时候爱人之间的争吵反而能加强两个人的感情,至少他们之间就是如此。

生活又恢复了快乐的常态。这种快乐是基于发自内心的对对方的专注。吉海的夏卫华到北京的美国大使馆办签证时,呼了她好几次,想见她,她都没有去,甚至电话也没回。她把对吴晓的忠诚也看做是一种快乐。因此有些过分地一丝不苟。然而疑心依然是她生活中的最大苦恼。她照样天天忍不住偷翻吴晓的衣兜搜寻物证,都成了习惯了。甚至还悄悄地跟踪过他。但跟踪看来没受过训练是不行的,总是跟到一半就找不见人了。而且跟踪毕竟需要高额的成本,打面的跟不上,打桑塔纳又太贵。她只跟了一两次就放弃了。后来她偷着抄了他的电话簿里的一些可疑的女人名字,跑到街头公用电话一个一个地拨过去,有女人接她就说请找一下吴晓。对方有时会说你打错了,但多数会问:你是谁呀?她就想办法编出一套说词来,套出对方的身份,以及和吴晓的关系。通过这种阴谋诡计式的侦查调查,她把吴晓电话簿上的女人逐一进行了排队摸底,大部分排除了嫌疑,少部分面目不清的,也未能抓到什么真凭实据。

在她自设的战场中,吴晓是一切战斗的唯一目标。吴晓在家时,她最爱问的话就是:“ 你和我在一起觉得幸福吗?”吴晓当然说:“幸福。”林星就压上一句:“就没见过比你再幸福的人了!”吴晓有时累了叹口气,她也要盯问:“你跟我在一起总叹什么气呀?”吴晓就解释说:“没有啊,我就是呼口气。”她就说:“我明明听到你是叹气嘛!”爱一个人爱到这个份儿上对双方都是一种折磨了,更何况她搞的那些地下活动吴晓还浑然不知呢。每天他们看上去还是那么和谐美满的样子。早上林星要是不用去社里坐班的话,可以和他一起睡到十点甚至十一点钟,然后一起起床,他做饭她写稿子,或者她做饭他在窗前的阳光下吹萨克斯曲。他的旋律总能让林星在自由的联想中进入一种诗意的顿悟。而他吹得最多最好的还是那首《天堂之约》,吹得凄婉动人让林星切菜时都心驰神往割破了手指。

她不知道自己变成这样究竟是喜是忧。她本来以为自己是个并不需要男人的女人,是一个冷静的、独立的、对一切都能看开的、没有什么不能承受和适应的女人。因为她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任何至爱亲朋,她不这样就不能生存。她的内心从来都是骄傲的、自信的、不依赖任何人的,可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连听到吴晓的BP机响,都要抢过来看,看是谁呼他。如果是某某女士她的心就会提起来,就会咚咚直跳。她也知道这样做只会招致反感可还是忍不住要盘问到底:她是谁?干什么的?怎么认识的?找你干什么?她甚至会疯狂到陪他一起出去回电话,直到听出来确实没什么才能神魂归位。她控制不了自己了。她有时也想退回到同居以前的心态上,对吴晓持一种可有可无的无所谓的态度,以拯救自己。可那都是一种自欺,理智无可挽回地变得不堪一击。特别是吴晓不在家她独守空房的时候,她等着他无心做事无心写字的时候,她就会无声地呼喊:我真的真的离不开他啦!然后她能默默地听到自己内心的回音。那真是一段让人忧心忡忡也让人幸福不已的日子。

她闲的时候,艾丽和阿欣仍然不时地呼她,约她到酒吧去聊聊天或者给她介绍一些民间的郎中和古怪的偏方。她们认识很多有钱的男人,自己于是也渐渐地见广识多起来。林星并不想脱离现在的治疗方案,现在也还不到病急乱投医的时候。但她对她们提到的一位在潭柘寺禅隐的杏林高手有些心动,因为社里一位老编辑也提过此人,说是对肾疗极有心得。她让艾丽、阿欣托她们的朋友替她约诊,一直未有回音,时间久了林星倒也可有可无地忘记这码事了。

通常男人们认为最麻烦的事,恰恰是女人共同的乐趣。艾丽和阿欣更多的是约她出去做头发。她们和一些流行发廊的大工很熟很熟。她们带着她去,艾丽和阿欣付费做全套的剪洗吹和更加繁琐的美容,然后让大工为林星免费剪洗一下。做头的时候她们会聊起吴晓,问吴晓现在对她怎么样,是不是一如既往。林星有时就装出淡淡的样子,说吴晓其实只爱他的乐队,对女人也就那么回事吧。她们问:那他挣的钱是都交给你还是自己留着你们各花各的?对这个问题林星则照实说:他交给我,用钱的时候再跟我要。她们点头说那还行,不过你们也没多少钱。林星倒一点儿不觉得尴尬,她的语气谁都能听出带着一种幸福的知足和真诚:钱多钱少无所谓,关键的是两个人对钱的态度,我最讨厌为了钱打架的那种。

阿欣问:“你们家东西都谁买?”

林星答:“谁都买。他买得多一点儿,因为他做饭多。另外他喜欢装饰屋子,总喜欢买些小玩意回家挂上。我一说别买这些没用的把钱都浪费了,他就说我没情调。”

艾丽说:“你干吗不劝他回去找他爸爸,他爸爸不是号称中国首富吗?”

第二部分反倒不觉上当受骗

林星笑笑:“我从来不介入他和他爸爸之间的事。再说他爸爸也就是个大型国有企业的领导,又不是私人资本家,谈不上首富不首富。”

说到吴晓的父亲,就说到了长天公司,说到长天公司,就说到了刘文庆。阿欣问林星: “你知道刘文庆这回赔惨了吗?他买了一大笔长天集团的股票,结果他刚一买就跌了。他没法子又放血往外抛,结果他刚一抛又涨了,一上一下,赔了几十万。那钱是他找好几家借的,还有他嫂子家的钱。据说他嫂子为这事都快和他哥离婚了。”

提起刘文庆林星还是挺关心的:“你们最近见到他了吗?”她问。

“他前些天还来找你来着。他出这事以后人都变样了,你是没见,见了能吓你一跳。胡子都不刮,跟从大狱里刚放出来似的。我们说你搬家了,他问搬哪儿去了是不是为了躲着他,我们说那谁知道,你得问她去。”

“你们告诉他我现在住的地方了吗?”

“没有,我说我们也不知道,你呼她吧。”艾丽说,“前两天还来了一个男的,找你,留了一个电话。我忘带来了,说想约你见面谈件事。”

“谈什么事?”

“他没说,就说让你有空可以给他回电话,你回吗?”

林星想了想,一时想不出会有什么人找上门来约她又不留姓名。于是对艾丽说:“你们帮我回电话吧,问问他是谁。我要是跟他见面的话,你们得跟我一起去,万一我让人绑架了,好有人去报警啊。”

艾丽说好,又说:“估计是个色狼,绑架你不可能是为了劫财,你有什么钱呀,那只能就是劫色了。这人肯定在哪儿瞄上你了,或者以前受过什么刺激。”

林星笑道:“要听出是色狼的话就别叫我了,对付色狼你们更有经验。”

这一天的晚上艾丽又呼她,告诉她已经帮她约好了那位在潭柘寺隐居的老中医,约了第二天前往拜谒。那老中医经了一些肾病患者的口碑相传,又加上退隐禅林的传奇色彩,在林星未曾谋面的印象中,已飘飘然带了些仙气,令人不由不心向往之,所以林星在电话里对艾丽的帮忙很是感激了一番。

第二天一早艾丽叫了出租车来扬州胡同林星家接她。扬州胡同说是胡同,实际上是一条旧式的小街,可以开得进大卡车的。这种基本上没有大动改造的小街在北京大概不多了,还保留了不少旧清、**和“**”前的建筑痕迹,因此常有些探幽寻古的老外来此猎奇。艾丽来时林星已经等在街口,阿欣说要借光去拜拜佛,也一起跟来了,三人同车而往。路上艾丽告诉林星,昨天晚上那个想约林星见面的神秘男子又来电话,问是否已经找到林星。艾丽恶作剧地给那位估计是“色狼”的人出了道难题,她告诉那人林星只在明日有空,真有事要谈的话可去远郊的潭柘寺一晤,上午十一时半,过时不候。

林星嗔笑:“你干吗耍人家。也许人家真有正事。”

阿欣说:“要我估计,肯定是你妈以前有个谁也没告诉连你都瞒着的秘密情人,现在要来认亲呢。要是那样的话再远他也会不辞辛苦地赶过去的,你放心吧。”

林星拧了阿欣一把,说:“你这不是转着弯儿地骂人嘛。”

阿欣倒是一脸神往,希望这是真的。林星不清楚她是不是看过类似《雾都孤儿》这种文学作品,虽然身在风尘,心里却老在为自己编着些浪漫的故事,常常幻想甚至盼望着自己也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神秘身世。她最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一位沦落社会底层的贵族后代。

出租车在崎岖辗转但风光秀丽的山路上盘桓了两个小时。城里已是初夏,但山区却还有些清凉。山谷里的颜色还留着春天的气息,一派花团锦簇,肥红瘦绿,是城里全然见不到的风景。从汽车的窗外吹来的干干净净的山风,沁入到林星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一切疾患仿佛都在瞬间挥之而去。她想今天即使不能见到那位皈依佛门的神医也算不虚此行,她想说不定她的病全是城里污染的空气造成的。

终于她们到了潭柘寺,未拜佛先去寺院后的一排平房中拜谒医生。医生是见到了,其形象俗常得像是个最普通的街道干部,与想象中的仙风佛骨大相径庭。看病问诊的过程也简单得近于潦草,胡乱问几句兼带把脉开方加起来不过五六分钟。出来时艾丽和阿欣都替林星表示了失望与愤慨,林星此行已有所得反倒不觉上当受骗。

第二部分低头思过的佳境

三人转到前边,嘴上都说今天来此本是拜佛许愿为主,聊以**。还未踏入山门,忽见路边售卖佛香法器山珍水果的小贩们纷纷仰头侧目,她们便也举目看去。看见两辆漆黑的轿车沿着右侧高僧塔院的暗红粉墙徐徐而来,在寺前的青石台阶下停住。从前边一辆奔驰轿车里,下来几位西服革履的男子,其中之一艾丽眼熟,惊叫一声:“哟,他还真来了!”林星也认出了此人,原来是她在吉海见过的长天集团行政部的老总李大功。后面一辆奥迪轿车的车门旋即打开,缓缓下车的,是一位身材高大,面目慈祥的人。艾丽和阿欣只顾和李大功说话,和这人四目相对的,只有林星。

吴长天与林星走进潭柘寺塔院时太阳正值当午。参天的松柏和茂密的银杏疏懒地闪动着厚厚的枝叶,把细碎的阳光在泥土上筛得眼花缭乱,荫庇着初夏湿润的潮气。很久以前,吴长天曾经在一次心力交瘁的时候,一个人悄悄来此散步。在这依山而建、深不见首尾的塔院里,几十座历代高僧的塔墓静静地守望了千百个春夏秋冬,泥土和松柏的芳香沁入大彻大悟的历史玄秘,使这里成为一处凝神养气和低头思过的佳境。

儿子的负气出走不过是一时任性,若放在以前吴长天并不会挂在心上。可人一到五十岁,自然有了迟暮之感,对很多事情的反应开始有了老人的心态,过去一向不大理会的那些儿女情长的事,现在也会突然触动某根神经,引来一阵伤感。他觉得儿子是自己身上的一根骨头,被人猛地抽走了,心里老是感到塌了一块,有些疼痛难忍似的。

儿子为情出走,在那天那种场面下,对梅启良一家当然是难以交待的。梅启良本人还好,毕竟是高层领导干部,笑笑也就过去了,甚至还说了些“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处理去吧,我们不要为他们瞎操心”之类让吴长天下台阶的话。但梅珊和她母亲仿佛受了刺激,直到走时也依然一个泪痕未干,一个面带微愠。吴长天好事没有办好,也只能这样尴尬收场了。

开始几天他心里确实有些生儿子的气,在匆匆赶回吉海开完了长天实业股份公司的董事会之后,他又忙于界定公司产权的一系列法律、财务的论证工作,这件事暂时抛到脑后去了。不记得哪一天的深夜不眠,他突然又想起了儿子,算不出有多少天杳无音讯。继而想起死去的妻子,想自己一生拼搏,到如今竟有点妻离子散的味道,让人心里酸酸的欲哭无泪。早上起来,他马上吩咐人去寻找儿子,到中午他就得到了不好的消息:那位年轻貌美的女记者,已经带了他的儿子离开她以前的住所,不知私奔到哪里去了。

他本来想,找到儿子,告诉他,别再躲躲藏藏了,别再和爸爸赌气了。儿子执意要做的每件事,包括过去退学去吹萨克斯管,也包括现在找一个不合家里意的女朋友,做父亲的即使反对,也无能为力,他用不着再躲藏着不和父亲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