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紧在“户棍”上的鲜活记忆
“户棍”是一种特殊的发式,即剃掉头部四周的大部分头发,只留下头项中部的一小撮,盘成髻,并终身保持,它是男性装束中最重要的表现。
岜沙男人最显赫的标志寨老滚道元的“摆古”向来都很庄重。毕竟是七八十岁的人了,口齿已不那么清爽,说话比历史还要缓慢。“几千年前,我们苗族的祖先蚩尤有3个儿子,岜沙人就是蚩尤第三个儿子的根骨。后来蚩尤同黄帝打仗,被黄帝打败了,就让他的儿子率领苗族离开了以前住过的平川坝子,蹚过浑水河、清水河、黑水河,历尽艰辛,来到离岜沙不远的高雄。当时,这个地方到处是茂密的树林。一只带路的狗不知道在那儿滚得一身浮萍,我们的祖先就知道方圆附近一定有水,况且又隐蔽,还可以种庄稼,因此就定居下来了……”
这时鬼师滚相久已喝下3斤米酒,听滚道元正在讲述村寨的来历,筷子一丢,便迷迷懵懵地接了下去:“一天,我们的祖先上山打猎。他发现了一只野猪,就猛劲直追,这只野猪则拼命奔逃。猎人追赶着野猪,跑进林子里,追着追着,野猪忽然不见了,在野猪站过的地方,‘咕碌碌’冒出一股清亮的泉水。猎人情不自禁地喝下一口,那水好甜,从此猎人就忘记了回家。
后来,他跟枫树妈妈结了婚,就生下了我们岜沙人……”
“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娃,是蚩尤投的胎……”大鬼师兼寨老的贾拉牯补充道。
岜沙的男人就是这样“横空出世”的——带着祖先的魂来,注定了他们必然是族群文化的守护者,是部落精神最杰出的体现者。
320国道穿寨而过,但也仅仅是路过而已,并不是冲岜沙村寨而来——岜沙太小,它只不过是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从江县辖下的一个行政村,人口也才2000余.人——跟他们没有什么瓜葛,带不来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与所属从江县城相距不过6千米,也算是“天子脚下”,可是不知为什么县城丙妹镇要把他们归入辖下,他们只记得曾经从那儿走过,现在想去也可以去走走逛逛……
他们自己活着,只活在部族自古传袭的遗制里。所以岜沙男人走到哪儿都是岜沙男人,不用听他们说话,不用看他们的举动,甚至晃一眼就能作出准确的判断。
岜沙男人非常注重保持他们的装饰,屋里屋外,寨里寨外,常年是这样一身固定的行头:衣服是用蓝靛浸染的家机布做的,浆得很厚很浓,有光反射,冷冷的。腰上,总是随身挂着一把镰刀,一把柴刀,磨得铮亮。
镰刀稍为轻薄,但是锋利,用一个刀篓装着;柴刀略为重沉,插在木制的刀壳里。走着,一颠一颠地抖动,似乎随时都会脱鞘而出……闲里平时,哪怕只是到自家的菜园子去走一遭——他们可以在滂沱雨天忘了戴上蓑笠,也可以忘了在凛冽九天扎上绑带——他们一次也不会忘记在腰上把这两样东西捆带捎着。
上了年纪的老人如此,热衷于站在高高的坡坎上撒朝天尿的孩娃也不例外。问他们,只说这样舒服,心里踏实;或者,意味深长地泯然一笑,一份脱洒像天上的流云,飘过古铜色的脸庞,翩翩如云雀凌空划过,悠悠如一尾小鱼窜出水面溅起的一弧白浪……天麻麻亮起来,伫立路边观望,但见三三两两的男人稀稀拉拉地走进莽莽的大山深处,还真以为哪儿“烽烟又起”了呢!
岜沙男人最显赫的标志是他们的发髻。发髻在岜沙苗语中称作“户棍”。
“户棍”是一种特殊的发式,即剃掉头部四周的大部分头发,只留下头顶中部的一小撮,盘成髻,并终身保持,它是男性装束中最重要的表现。
岜沙的男孩子一生下来,就不能随便洗头梳头,更不能随便剪头剃头。
“头发是祖先的命线么,轻易动不得的哟!”历代的寨老总是这样不断的告诫族人。作为一种对生命的尊崇,同时也是对祖先遗制的捍卫,岜沙的每个男孩在7~15岁之间必须举行一次成年礼仪。行成年礼的那一天,男孩邀约上几个年纪相仿的伙伴,去山上打鸟,去田里捉泥鳅,到山涧摸鱼……
鸟打得越多,鱼捉得越多,表明他的“本事”越大,将来会是一个最棒的男人。然后小伙伴们聚集在当事人家里,喝酒,烧吃捉来的鱼、鸟,再由房族中的本家鬼师为他剃头,梳成“户棍”,即大功告成。履行完祖上传T来的严格仪式,背上父亲为他打造的猎枪,就标志着他的人生进入了独立的阶段。
从此,这个男孩就可以参与“跳花坡”、“吹芦笙”、“游方”、“坐亮”、结婚、生儿育女,真正进入男性的行列,被岜沙上下认同。
岜沙的男人,没有一个不经过这庄严而古老的生命的洗礼。
苗王滚根香说起岜沙男人的“户棍”,简直自豪得不得了,同时也为自己的“户棍”一直“耿耿于怀”。
现年53岁的滚根香,育有二男一女。他是岜沙第一个走出村寨的人,1965年在山西太原当过兵,见过大世面。据说,在部队里,他名声可响呢,是数一数二的神枪手。但是服役期未满,他便回来了。听说,是悄悄TF小差回来的。返家之后,当即留起了独具岜沙特色的“户棍”,时至今日,头上的“户棍”已蓄得相当硕大醒目。滚根香本来生就一副高大的好身板,更兼得这一发髻的映衬,走到哪里,无论是站着还是悠着,那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派头要说有多威风就有多威风,一点儿也不逊色于金甲裹缚荷枪持戟的征战武士。对此,滚根香很是得意,逢着有外人在场,他总会不无炫耀的自诩道:“我这头发是当兵回来之后才留的呢。”言下之意,要是从小就留着的话,就更威武了,问起他干嘛不留在部队,他说,留是可以留的,部队的首长也找他谈了几次话,但是部队不准留“户棍”,一个人出门在外,又是真枪实弹的,没这“户棍”护着,心里悬得很……
赶去问寨上的大鬼师贾拉牯,贾拉牯只说,据祖祖辈辈的老人讲,这“户棍”是蚩尤老祖传下来的。
悬挂在猎枪上的祖先魂灵枪,成就了岜沙男人;猎狩,造就了枪手。枪手的人生其实也便是岜沙男人人生的巅峰得意之作。
枪手的部落平和的年代,远离了战争,猎狩便成了战争的演习。
在岜沙,一个男人不会使枪,那将是顶顶没有脸面的窝囊废。一个男孩,完成了成年的剃度之后,家里再穷,也不能忘了给他配备一杆枪。
枪,成就了岜沙男人;猎狩,造就了枪手。
猛兽降伏手吴肚信算得上祖辈人中最出色的枪手。老人今年已经八十有余,龙钟老态不说,下肢在10年前已麻痹瘫痪,坐卧行走皆难以自理。但这并不有损于岜沙子民对他的敬重。
作为一名枪手,年轻时的威风叱咤早已为他定下了足以显赫一生的基调。
吴肚信小的时候有点憨,八九岁了还不会说话。他父母请老鬼师来看过,老鬼师知道他睡觉是俯着睡后,说“有这娃儿,村寨就平安喽。”临走时,特地叮嘱他父母,“好好看着他,没啥的,不要担心。话么,到该说的时候他自会说。”果然,行过剃“户棍”的仪式后,吴肚信就“冒”话了;这一“冒”可不得了,只要开口说起来,那话比谁都还多。
吴肚信玩枪是15岁上的事。那天他第一次摸到枪。接过父亲递给他的枪,他无所顾忌的将枪筒对着眼睛,直把里边看了个够。末了,对父亲说,里边有一团火,红红的,像正在燃着的木柴棍,它想出来。父亲见被儿子戏弄,差点没给他两计响亮的耳光,但他忍住了,便要把枪收回去搁好。吴肚信急了:真的,我没骗你,不信,我抖出来你看。说完,把枪抵着门板,无师自通地将板机一扣,“轰”的一声,一柱红彤彤的火舌热辣辣地窜出,硬是将那千年古木做成的门板燃穿了一个洞。父亲呆了,他清楚地记得,昨天自己刚刚用过枪,纸火和砂弹全掏空了的呀……父亲怎么也想不通,可眼前的事还在新鲜鲜地摆着。这时,原本紧闭着的门突然“吱嘎”了一声,被什么推开了一条缝,父亲仿佛看见了什么,赶忙一“咕碌”跪倒在地,三叩又九拜……
吴肚信由此开始了他神话般的枪手生涯。
吴肚信是专打虎豹之类猛兽的猎手。那时,岜沙这里林木很是茂盛,遮天蔽日的,野物特多。听老人们讲,吴肚信打猎很神,虎豹见了他最怕,挨了他的枪,还不敢在他面前死,有些甚至只伤了点皮毛也被吓死了。
据说有一次,他带了猎犬上山寻物,突然,游走在他前面的猎犬万分惊骇地后退着,口涎连成了线直往下淌。但吴肚信毫不在意,直至猎犬绊着了他的脚拦住了他前行的步子,他才漫不经心地停下来。就在这眨眼的瞬间,一只庞然大物倏地从齐人高深的草丛中飞跃腾起,凌空扑下。吴肚信于是迅速端起枪,扣晌了板机。有人问他,数秒钟的时间怎么这样敏捷,他说:“屁!要是那只老虎径自向我扑来,眨个眼皮都来不及呢。
也怪它心里发毛,见了我,硬是直愣愣地在空中定住了。直等到我的枪响了,他才落下前脚。咳,这前脚一落下,整个儿身子便蜷了起来,打拱作揖似的。这下子,可把我都吓呆了。我一瞪眼,却又把它的整个脸都看歪了。好半天了,才站起来,立即转过身子,一溜便跑了出去。”后来,有人在广西边界的一块石碑下找到那只老虎,已经死了,头朝岜沙的方向。一张脸,果真是扭得歪歪斜斜的。
又有一次,他跟一个同房的兄弟上山寻猎。兄弟俩一前一后走着,突然一只斑纹老虎斜里窜出,向他扑抓过来,但半空中又莫名其妙地转了向,扭身扑向前面的兄弟。吴肚信说:“当时,我都愣懵了。这怎么开枪呀,会伤到兄弟的。”没办法,他只好朝天打了一枪,怪就怪在这点,那老虎一听到他的枪杆发吼,就没命地跑了。几天后,人们在山上寻着,已经死了,身上竟没一处伤痕。
直到这时,老鬼师才放出话来,吴肚信是上天派来专门收拾老虎的。因为老虎忘了岜沙人的恩情,所以要受到惩罚。
本来老虎是不食岜沙人的。这个故事在岜沙妇孺皆知。它的发源,应该始自人类饮毛茹血的年代。传说,岜沙苗人的祖先有一天在山上干农活,捡到一只小虎崽。小虎崽浑身湿漉漉的。祖先想,这怎么烤了吃呀!于是便将它放在“哔剥”燃着的火堆边,径自干活去了。小虎崽在温暖中醒了过来,心存感念,一溜跑到老窝月亮山找到虎妈妈,将事情说了。虎妈妈当即主持召开了虎族大会,郑重宣布,凡虎之家族成员,一律不准残食岜沙人。
有一次,祖先赶集归来,酒醉了卧倒在路旁不醒。谁知当晚便是大雨滂沱,但祖先一觉醒来,全身上下,竟未有一点潮湿,原来有一只老虎撑着四脚严严实实将他罩着呢。
但后来林中野兽日渐稀少,虎之家族便有了犯规的行为,于是祖先才附魂吴肚信。
在今辈人中,滚元亮当上火枪队长是他命中注定的事。他妈怀他的时间很长很长,长得能够再生下一个崽了。他妈害怕,就去找大鬼师贾拉牯。贾拉牯推过鸡卦以后,对他母亲说:“这个崽二天不得了,山上的鸟怕是都要给他打完啦!”然后,又对着他的母亲说了一句话,他的母亲听了,把嘴巴张得像要吞下整只鸡去,好几天都关不上。贾拉牯说:“这个崽是先祖姜央附魂啊。”他的母亲眼前立马就现出了那个会千变万化、征风招雨、吹烟喷雾的枫木姜央,想起了自己在那个月黑之夜和滚元亮他爹在枫树下干的那件事,“原来是枫树下的种!”孩子生下后,母亲咬断婴儿的脐带,抱着他就去拜树。烧过了香纸,压上了石头,把这个枫树的崽交给老祖姜央照料,他妈就不再为他操心了。这时,一阵山风从他妈身后刮过,有过路的山神指点他说:“给这个崽打支好枪吧。”滚元亮他妈就卖了银项圈,打了一支枪。从此,滚元亮一天也离不开它了。滚元亮小时候总是“闹麻筋”,一到晚上就哭闹不止,他爹想睡觉睡不成就心烦,说:“拿枪给他玩,免得吵人。”说来也怪,这个崽一摸到枪就立刻安静了,抱着枪呼呼睡到大天亮,夜尿都不撒。
滚元亮一直不肯长,长了很久很久,还是长不过枪高,长到三尺二寸光景,干脆就不长了。鬼师说:“枪是比着姜央的身体造的,他哪能高过这枪呢?”听了这话,滚元亮的心一下子宽得像天,再也不愁人矮找不着媳妇了。从此,他就每天看着天走路,寨里人也就不再怀疑他是姜央的儿子了。
滚元亮果然枪法如神。那些年,岜沙山林里野猪特多,包谷长熟的时候,就来祸害,专啃包谷的根。寨里男人就轮流去包谷地里守夜,别人守夜的时候,只听见地里刷刷的响,知道是野猪来了,去追,那畜生跑得快,飕飕几下就不见了踪影,夜里,又打它不着,只好大喊几声,吓跑就算了。只有滚元亮,轮到他守夜时,不像别人那样走来走去地寻,只是抱了那支宝贝枪就睡,听到包谷林里有响动,闭着眼睛一枪打去,野猪总是应声倒地……
枪手的人生其实也便是岜沙男人人生的巅峰得意之作。老人们说起他们,自然是很高兴的,虽然也有一点小小的遗憾,但还是让后继有人的欣慰弥补了。“只是这样的人么,一代也就出那么一两个……”
祖先“律令”的监护人
鬼师是岜沙学问最高的人,他们从小学习各种祭鬼辞,那些鬼辞都是从远古传下来的,几天几夜都唱不完。里边记载着苗族所有祖先的故事,也记载着所有的鬼神。正是因为有了他们,岜沙的阴阳两界才自古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