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亲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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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如今,夏绿蒂和奥托上尉找到了共同的事做,结果爱德华就更多地去陪伴奥蒂莉。本来,在这以前,他心中已对姑娘暗暗产生了好感。她对任何人都那样殷勤,那样体贴,对他尤以为最;他的自尊心使他确信是这样。毫无疑问:他喜欢吃什么菜,喜欢这些菜到了什么程度,她都记得一清二楚;他喝茶时一般放多少糖,以及诸如此类的小事,统统都逃不过她的注意。她特别留意不让房子里任何地方有穿堂风:他对穿堂风敏感得出奇,因而常常和嫌室内空气不足的妻子产生矛盾。同样,她对园子里的花啊树啊也了如指掌。他希望发生的事,她总竭力促成;使他厌烦的事情,她就设法阻止。这样,没过多久,她几乎已成了他不可缺少的保护神,她要不在眼前,他就感到难受。还有,每当他俩单独碰在一起,她立刻显得更加健谈,更加开朗。

爱德华尽管上了年纪,却仍然保持着一些孩子气,这尤其合正值青春年华的奥蒂莉的意。他们常常喜欢回忆从前一次次见面时的情景;这样的回忆,一直可以追溯到爱德华对夏绿蒂产生倾慕的初期,奥蒂莉说还记得他俩当时是宫中最漂亮的一对儿。当爱德华表示不相信她能记起儿时的事情,奥蒂莉便坚持说,特别是有一件事她还感到如在眼前:一次,在他进屋来时,她赶紧藏到了夏绿蒂怀里,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孩子气的惊讶。她本可以坐在他们旁边;他给她留下的是一个非常愉快的印象,她当时是挺喜欢他的。

情况既然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两位朋友前些时侯在一块儿干的事,在一定程度上就停顿下来了,以致他俩都感到有必要再全面检查一下工作,草拟几篇文章,写几封信。两人相约来到书房,发现那位老书记呆在里边无所事事。他们于是开始工作,并立刻给老书记布置任务,却没发现他们把从前通常都是亲自动手干的事也加在了他身上。第一篇文章就叫奥托上尉作难,就像爱德华的第一封信已经写不下去一样。他们起草、誊清,折腾来、折腾去,终于,进展最缓慢的爱德华忍不住问起时间来。

这下子才发现,奥托上尉竟多年来第一次忘记了给他那新式的三针怀表上弦。尽管还不十分明确,他们似乎已朦肱地感觉到,时间对于他们已开始变得无足轻重了。

在男人们的工作如此松懈下来的同时,妇女们的活动量反而增加了。通常,一个家庭由其现有成员和特定环境所形成的习惯生活方式,都像一个罐子似的,能够把正在酝酿着的新的热情贮存起来,可能要经过相当长的时间,装进罐子里的新东西才会发酵,才会像酒一般泡沫翻涌地溢出罐口。

在我们朋友们家里,现存的相互倾慕产生了美好的作用,心扉都敞开了,从特别对某一个人的好意中滋长出了对大家的好意,每个人都感到幸福,同时也赐给另一个人幸福。

这种状况开阔了心胸,因而也提高了精神境界,人们的所作所为,全都向着无限延伸。如此一来,朋友们在宅子里再也呆不住了,便大大地扩展了自己散步的范围。爱德华领着奥蒂莉每次都赶在前面探路开道,奥托上尉和夏绿蒂则不慌不忙地随后跟来,一边严肃地谈着话,对那些新发现的场地和那些从前竟没想到的美丽景色,连连发出赞叹。

一天,他们出了府第右翼的大门,向着山下的酒馆走去,过桥后来到了湖边,沿着湖滨一直往前走,直到临了儿陷入长满灌木的丘陵和稍远处无数的谗岩的包围中无路可走才停了下来。

然而爱德华过去经常游猎,熟悉这个地区。他带着奥蒂莉,在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上继续往前闯。他心中有数,晓得那座藏在危崖峭壁间的老磨房就在附近。可是,就连眼前这人迹罕至的小径一会儿也不见了,他们在一片密林中迷失了方向;密林四周只有一些爬满青苔的巨石。不过,没有多久,不远处已传来的磨轮的喧闹声,告诉他们马上就会找到想找的那个地方了。

踏上前边的一座凸崖,他们在面前的谷底里看见了那所奇异的黑色老木屋被峭岩和巨树包裹在浓荫之中。他俩当即决定由爱德华打头,从那爬满苔藓的岩坡上翻下去。现在,每当回首仰望,看见奥蒂莉毫无畏惧地尾随着他,从一块石头跨向另一块石头,脚步是那样敏捷,体态是那样轻盈,他简直就以为看见了一位天使在他的头顶上翩翩飞翔。还有,偶尔在一个不安全的地方她抓住他伸过去的手,甚或把自己的身子靠在他的肩上,这时他就不能不向自己承认,她是他所接触到的最温柔的女性。他真巴望着她会绊一下,滑一跤,好让他把她抱起来,紧紧搂在自己怀里。可是,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愿这样做;原因不只一端:他怕委屈她,使她受到伤害。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们马上就会知道。

现在,他俩已经下了山,面对面地坐在那些巨树底下的一张粗木桌前。爱德华请殷勤的磨坊主太太去取牛奶,打发好客的磨坊主本人去迎接夏绿蒂和奥托上尉。等二人走了以后,他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1“我对您有个请求,亲爱的奥蒂莉;即使您不答应我,也希望您别见怪!您并未把它当作秘密,也勿须把当作秘密,就是您在自己的衣服底下,在自己的胸口上,戴着一帧袖珍画像。这是您父亲的像,一位杰出的男子的像,您几乎没见过他,但他无论从哪方面讲都配在您心中赢得一席之地。可是请原谅:这像太大了,那金属块,那玻璃,都使我一百个不放心。您要是抱抱孩子,搬搬东西,或者马车晃荡一下,或者像我们刚才那样钻过丛林,翻下山崖,我就非常害怕,怕这么不当心地一撞、一跌、一碰,您就可能受到伤害,发生不幸。看在我的份上,把那像取下来吧;但不是从您的记忆中,不是从您的房间里。是的,您尽可以把您卧室中最美好、最神圣的地方腾给它,只是千万请您把它从自己的胸前拿开。看见它,也许是出于过度的胆怯,我就觉得眼前存在巨大的危险!”

奥帝莉默不作声,在他讲话的长时间里两眼凝视前方。随后,她把目光转过来,与其说是望着爱德华,不如说是冲着天空,同时不紧不慢地解开脖子上的项链,将那小像从胸前拽了出来,把它紧紧贴在自己额头上,最后才递给朋友,说:

“请您替我保存好,回家以后再给我。我没有更好的方式向您证明,我多么珍惜您对我的亲切关怀。”

爱德华不敢把像放在嘴上亲吻,但却握住她的手,把它按在了自己的眼睛上。这也许是曾经相握在一起的两只最美的手。他仿佛觉得心上的一块石头掉下了地;在他和奥蒂莉之间,隔膜已经消除。

由磨坊主人带领着,夏绿蒂和奥托上尉从一条较为平坦的小路走下山来。大伙儿彼此问候,随即一起说笑,一起休息。回家时,他们不愿意走老路,爱德华便提议走小溪对岸的一条山径,这样虽然吃力一点,却可以看到湖。于是,大伙儿穿过一片片不同的树林,朝平原方向望去,看见了一处处的村镇、农庄以及周围富饶的绿色田野。近在眼前的是一个小农场;它夹在山顶上的树林中间,环境十分幽静。前前后后,整个地区的富庶都呈现了出来,真叫美不胜收。从一道缓坡走下去,进入一座可爱的小树林;穿出树林,就已站在府第正对面的山顶上了。

当一行人出其不意地到达那里的时候,他们是何等地高兴呵!他们完成了一次小小的环球旅行。他们正好站在准备修建那座新别墅的地方,又能看见对面自己卧室的窗户了。

他们来到用苔藓盖成的小庐前,破天荒第一次四个人坐在里边。再自然不过的是,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今天这条他们走得既慢又吃力的路,应该好好儿修一修,整一整,以便他们将来能够结伴同行,优哉游哉地、舒舒服服地在上面走。人人都提出了建议。计算结果表明,待将来平整好以后,走这条他们今天花了几个小时的路,肯定在一个钟头内就能回到家了。他们想象着在磨房下边,于小溪注入湖泊的地方,如何架起一道桥来,既减少了弯路,又点缀了风景。真可谓浮想联翩,越想越美,谁知这时夏绿蒂却出来泼冷水,叫他们考虑考虑,要完成这样一桩工程需要多少费用。

“也有办法解决,”爱德华回答。“树林中那个小农场,它的地势看上去非常美,可带来的收益却很少很少,咱们尽可以把它卖出去,用卖得的钱架桥和铺路。这样,将来徜徉在这条妙不可言的路上,咱们就高高兴兴地享受一笔使用得当的资产所带来的好处,不用像现在每次年终结算时似的,再为它收入的微薄而生气了。”

夏绿蒂作为一位好管家,对此也提不出多少反对意见;卖农场的事从前就早已谈过。奥托上尉于是主张制订一个计划,把那片地产打烂零卖给住在林子里的农民们。爱德华却希望干脆利落一点:目前的那个佃户已经提出过把农场买过去,不如就卖给他,让他分期付款算啦。同样,他们的路也可以按计划一段一段地分期修筑。

如此一个明智而有节制的设想,不会不获得一致的喝彩。眼前,大伙儿仿佛已经看见一条条蜿蜒曲折的新路;在这些路上及其附近,还可望发现许许多多更加幽静、更加美好的憩息地和观景处。

为了把所有细节谈得更加具体,当晚在家里立刻把新绘的地图拿了出来。大伙儿把白天走过的路通观了一遍,看是否还有地方可以画得更加合理。原来的所有设想又一一加以讨论,并且补充了不少新的想法。府第正对面那座别墅的位置再次得到了确认,那儿将成为一条条盘旋而上的道路的汇合点。

奥蒂莉对这一切始终保持着沉默。临了儿,爱德华把一张摊在夏绿蒂面前的地图推给她,请她也谈谈自己的意见,在她犹豫不决时又极其温柔地鼓励她说:就讲一讲嘛,一切反正都还没有定下来,一切都还在拟议当中。

“要我说,”奥蒂莉把指头按在山顶的至高处,道,“别墅最好建在这儿。府第尽管看不见了,叫小树林挡住了,可咱们却完全置身于另一个新的世界中,因为村子和农舍也已同样从眼前消失。放眼望去,湖泊、磨坊、峰峦、群山、平野,真是美得不能再美;刚才在经过时我已经注意到了。”

“说得对!”爱德华嚷起来。“我们怎么会想不到呢?是这样,对吗,奥蒂莉?”说着,他抓起一支铅笔,在峰顶上粗粗地,重重地,几下画出了个长方形。

奥托上尉的心都揪紧了。一张绘制得这么认真仔细的干干净净的平面图,如此地给糟蹋掉了,叫他看着很不高兴。不过他只低声地表示了一下不满,就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同意了奥蒂莉的想法。

“奥蒂莉是对的,”他说,“人们到远方去旅行,还不是为了喝一杯咖啡,吃一条鲜鱼,因为这些东西在家里已经不那么对自己的味口了吗?我们都渴望变换花样和陌生事物。祖先们把府第建到这儿来很明智,它既避开了风的袭扰,又可就近得到种种日常必需之物。相反,别墅却是用来消闲,不是用来居住,因此修到山顶上去正合适。在温和的季节,我们将在那儿度过许多极为美好的时光。”

大伙儿越往下谈,越觉得新方案有利;爱德华得意洋洋,喜形于色,因为这方案是奥蒂莉想出来的呀。他是如此地骄傲,仿佛那发明权属于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