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佛,在心中已经记不起,最早听到《送别》是何时何地了。好像作为一个中国人,这首曲子是由心底生长出来的,它随我们一同长大,一同苍老。
多数人第一次完整地听到《送别》是在小学的音乐课上,课本上印着《送别》的曲谱,旁边标明“作词:李叔同作曲:J.P.奥德韦”。人们多年后会禁不住发出这样的感叹:怎么有人能用这么简单的句子表达出这么悠远绵长的意境,而且音乐素养如此之高,能在异国作者的曲调里寻觅到中国人骨髓里的落寞与苍凉?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那个年纪还不知离别为何物,这首曲子却让人从心底生出莫名的哀伤。
那天放学,一个孩子回家搬板凳拉开五斗橱找出爸爸的笛子,照着曲谱一个音一个音练习。他站在自家的阳台,从夕阳西下开始,直到天空丧失温度。在那个夏天,他对这种练习着迷,乐此不疲,甚至在公车上都会弯曲起手指做握住竹笛的样子。夕阳透过路边缀满粉红绒花的合欢树,给跑动的公车投进斑驳的树影。他把车窗拉的打开,让合欢花的清香连同晚风冲进车子,冲淡脑海中《送别》的伤感。
每一段童年都有忧伤,李叔同的《送别》,让一个孩子的忧伤与众不同。
李叔同是一个传奇。他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把自己印刻在中国近代史上,手法一如他篆刻的印章,或圆润,或苍劲,刀刀让人惊叹。
他是津门巨贾的少爷,纵情声色,挥金如土;他是名动沪上的才子,“二十文章惊海内”,“直把杜陵呼小友”。看他赴日留学前留下一帧照片,是上妆照,饰演的是黄天霸,勒着高高的抹额,宽大的褶子高高挥起,架势十足,英气逼人。
那样的风流少年,自然是多情的。他在与朋友应和嬉戏的诗中写道:“眉间愁语烛边情,素手掺掺一握盈”、“佯羞半吐丁香舌,一段浓芳是口脂”,完全武陵浪荡少年的气派,香艳得令人咋舌——竟然看不出些许“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的影子。他在安享人生的盛宴,全然不去想在这极致的繁华过后回首,会是怎样触目的苍凉。
然而乐曲总是在最激扬的时候急转直下。留日归来的他,艺术上有了质的飞跃,却在正想大展宏图的时候遭遇了家庭的破产。生命之花绚烂到极致,突然收敛,乱红飞得一片狼藉,他却淡淡地接受了,去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教员。他不但做了老师,而且教课极认真,深受学生们的尊敬和喜爱。
能对人生的起落看的如此通达,这似乎对他后来惊世骇俗的选择,是个先兆。
李叔同,李先生——弘一法师。
除了“惊世骇俗”,没有其他的词能够作为他这个人生抉择的定语。
1918年,在学生们伤感、不解的眼光里,他在距杭州虎跑寺半里路的地方换上了僧衣,头也不回地向佛陀的世界走去。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李叔同的后半生,在夕阳的余韵里上演。夕阳是最美的,并且安然。他送别了自己的红尘人生,把原本如烟火般闪灭的生命在声声佛号中拉长。
看他的故事,很少有什么修行是为了让自己往生成佛,他多半时间都是在弘法,教化众生。也许,他期许的并不是西方莲池里薰风的清凉,而是只想用佛的智慧熄灭人间业火,求得心灵的舒畅。
他教化人的演讲、与人相交的轶闻,都朴实而温情。他做老师的时候,会郑重地教育学生不要上课放屁,因为那会给周围的人带来困扰;做了和尚,他还会告诉学僧们不要看报纸、不要随便聊天,那会影响修行。他坐椅子的方式都与众不同,坐之前要摇一摇,警告椅子上还未来得及逃走的小虫。他的遗嘱第五条是专门针对蚂蚁的:“……去时将常用之小碗四个带去,填龛四脚,盛满以水,以免蚂蚁嗅味走上,致焚化时损害蚂蚁生命,应须谨慎。”……透过纸页看弘一法师的人生,每每想要落泪,落泪的原因,是心底深深的慈悲。
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李叔同的佛,是红尘的佛,他与他的佛同在俗世与红尘的交界,同在白日与黑夜的交界,他们永远浸润在夕阳的余晖里看咸阳古道,荒草满坡,传入耳中的不是梵音,是拂柳而来的幽咽笛声,那感觉是,“悲欣交集”。
他的佛,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