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鬼才:李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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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春关(1)

东方风来满眼春,花城柳暗愁杀人。

复宫深殿竹风起,新翠舞衿净如水。

光风转蕙百余里,暖雾驱云扑天地。

军装宫妓扫蛾浅,摇摇锦旗夹城暖。

曲水漂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

(李贺《十二月乐词并闰月》)

一、牡丹种曲

唐德宗贞元二十年(804)春天,东都洛阳,牡丹倾城。又是一年花开时,但对于云韶府的乐工来说,比花开更重要的却是谱新曲,作新歌,供奉天子。虽然历经近二百年,从教坊到云韶府,从云韶府到教坊,改来换去的只是那所深深庭院的名称,不变的仍然是里面的弦歌乐声。每到春来,随着牡丹的节拍,这乐声尤其响亮,熏染出一派国色天香的新气象。

然而今春,牡丹依然开得热闹,云韶府却因李益北游幕府而显得异常冷清。李益字君虞,“于诗尤所长。贞元末,与宗人李贺相埒。每一篇成,乐工争以赂求取之,被声歌,供奉天子”(《新唐书·李益传》)。

“李益远游,献乐事急,可否求取李贺歌篇一试?”云韵府使征询乐工意见。

“可李贺不过十四五岁,虽有才气,毕竟年纪尚幼,不知所作歌篇能否达到供奉天子的要求。”乐工顾虑道。

“我对李贺歌篇曾有所闻,虽略显稚嫩,但不乏清新峭拔之势。不妨求取,合之弦管一试!”府使建议道。

“使君所言极是!只是那李贺少年成名,才高气傲,又是郑王之后,宗孙王族,常以曹植自比,恐不好接近。”乐工为难地说。

“重金赂之。”府使武断地说。

“恐难奏效。以李贺性格,若感兴趣,不许以重金他也可作;如无兴趣,酬金再多,在他眼中不过粪土。”乐工直言道。

“那就求其父母,请他们从中斡旋安排。”府使道。

“其父李晋肃,曾为陕县令。为政清廉,学识渊博,乃耿直清雅之士,可他已于年前去世。假使在世,此种世俗赂取,恐也不能接受。”乐工道。

“如此看来,求取李贺歌篇倒是件难以办到的事了?”府使失望道。

“也不是没有一点希望。据我了解,其母郑氏倒是个随和之人。而且李晋肃的去世,对李贺是个不小的打击,也许因此他会改变一些心性。且去求取,看他是何态度。”乐工宽慰府使道。

洛阳城南,仁和里,一处破败但气势尚存的宅院。

“长吉,门外求诗的人都在等着,咱总不能让人家空手而去吧?”人到中年的郑氏,来到尚在睡梦中的长子李贺床边,轻声唤道。

“前几日写的几首乐府,母亲都拿去给他们。”李贺睡眼惺忪地说。然后,翻了个身,将脸侧向床里,继续睡去。昨晚作诗,熬到深夜,今早想睡个懒觉,却被母亲早早地催促起床。

“已经给他们了,还不够。有名乐工,来了好几趟,再不给他,就说不过去了。”郑氏苦笑道。她并不想叫儿子起床,她知道他读书作诗辛苦。可生活在这个人情至上的世界里,人活着毕竟不是只为了诗书,更多的还要兼顾到人情。再过两年,儿子就要参加河南府试,在此之前,儿子的诗名至关重要。名气大了,自然有人延誉;有人延誉,考中的可能性便能提高几成。

李贺理解母亲的心情,不想让她为难,也懂得诗名的传扬对他人生的重要性。于是,便起了床,去见那名前来求诗的乐工。郑氏心疼地拿过一件圆领窄袖袍,帮儿子穿上。虽是春天了,北方的早晨仍然寒气袭人。李贺自小体弱,再加上读书作诗异常勤奋,身体受到了不小的损害,以致小小年纪,便有白发上头。虽不过三五根,可看在郑氏眼中,无异于根根银针,深深地扎在她的心上,让她心疼不已。

正如乐工所推测的那样,由于父亲的去世,十五岁的李贺备受打击,性格因此而变,不再率性,不再狂放,仿佛一夜之间,从懵懂的少年跨进了成年的门槛。但清高孤傲的个性没变,不肯俯就媚俗的气质没变,所以,当乐工说明来意,并拿出一包沉甸甸的酬金时,他仍然如故,冷冷地答道:“此类歌篇,非我所愿,贺不会作,也不屑作。”说完,起身离去,留给乐工一个冰冷的背影。

空气中飘来牡丹的清香,让少年李贺暂时放下现实中的烦恼,走出家门,走出书斋,走出浮躁,一个人向春天的深处走去。

天气晴好。露珠反射着阳光,熠熠生辉。路边街角,不知谁家种的牡丹花开放了,姚黄魏紫,点缀了街景。正是赏花的时候,街道上来往之人多于往日。售花人朗声叫卖,买花人精挑细选。肩挑手提,车载驴驮,多为牡丹。或含苞待放,或恣肆盎然;或红装素裹,或云霞一片。姹紫嫣红,香透数里。放眼望去,触目多红。大红、深红、浅红、粉红、迎日红、胭脂红、洛阳红、寿安红、玛瑙红、朱砂红,还有一种红是鲁府红,系出名门,厚重儒气。更有那绝世珍品梁王、罗衣,高大茂盛,世所罕见。

置身于这花的世界、香的海洋,李贺心情如花般灿烂。春天真好,牡丹花开的季节真好!

东都牡丹,最美最名贵的自然在那些王府官邸花园里的,但私家园林里边的,普通人无缘一睹。只有那些街坊里巷间的,才是大众之花。不过,那些绝世极品也往往会藏身其间。

路过一户种花人家,瓦屋浅篱,牡丹满院,李贺忍不住踅了进去。主人畦间莳花,见有人进来,只是远远地点了头,淡淡相问:“买花吗?”

李贺点头,又摇手。主人笑笑:“不买也让看,花朵生来就是让人看的。”

听了这句朴实自然的话,李贺不觉感到亲切,走进花圃,来到花主人身边蹲下,看他把一株株花从地下掘出,移栽进花盆中。

“这些花真好看,都是珍贵之品吧?”李贺猜测道。

“不过一般的品种。”花主人一边忙活,一边和李贺聊。

“这么好看的花竟是常见的,不常见的想必一般花圃没有。”李贺叹道。

“那倒不一定,名花未必出名门。咱这无名花圃也能开出绝世珍品。”花主人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

“听你的意思,贵花圃应有绝世珍品了?”李贺惊喜地反问。

花主人微微一愣,随即否认。李贺察言观色,知他是虚言,便打破砂锅问到底,缠着他问个不休。不知是不胜其烦,还是内心那种展示自我的本能欲望,花主人竟起身掸掉衣上的泥土,向花圃深处走去。

李贺紧随其后,随花主人进入后院。眼前的景象让李贺目瞪口呆。两株与成人等身、高大茂盛,他从未见过的花色品种,如仙人天降,绝世而立。花主人介绍,黄花那株是“梁王”,绿花那株叫“罗衣”。花如其名。梁王高高在上,朵如满月,气势磅礴,霸气十足。峨冠金带,雄视八方。罗衣则一袭绿衫,清雅袅娜,迎风带露,含娇带媚,陪侍在梁王身边。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喝问。李贺回头看去,只见两个家奴模样的人狐假虎威地走了过来,后边跟着一名身着锦衣的贵公子。他是来买花的。在东都,这样的情景并不鲜见,甚至是一种普遍现象,有钱有势有地位的达官贵人,每到春天牡丹盛开季节,大街小巷、名苑佳圃随处可见他们的身影。他们或赏花,或买花,对牡丹的喜爱近乎疯狂。在他们眼中,牡丹早已失去了观赏价值,取而代之的是身份、地位、财富的象征。他们利用自身的特权优势,遍寻天下奇株异葩,一掷万金,争名夸富,一浪高过一浪的牡丹狂潮,让天地变色,草木心寒。

“买花,就要这两株。”锦衣公子盯着梁王、罗衣,两眼放射着贪婪的光。

“这两株是不卖的。”花主人断然拒绝。

“不卖?是怕我们掏不起钱吗?”锦衣公子冷冷地问。

“不、不,我只是舍不得。”花主人解释。

“舍不得?那我把你也买下,到我的园子里侍候这两株花。”锦衣公子财大气粗地说。

花主人冷冷笑道:“有本事,就把这块地搬到你家去。”

“你以为我办不到吗?一杯茶的工夫,管叫你这里面目全非。”锦衣公子恼羞成怒,一鞭抽向花丛,顿时花雨纷落,枝折叶残。花主人气得脸色发白,拼了命要往锦衣男子身上撞。

李贺急忙将他拦住,不解地问:“你种花不就是为了卖花吗?他既要买,你就卖给他,何苦违拗于他,惹此烦恼?”

花主人叹道:“是啊,种花就是要卖的,我只是不想让梁王、罗衣落入俗人之手,玷污它们罢了。”

李贺理解花主人的心思,赞同地点点头。这与他有选择地应人之请作诗是一个道理,他们都不愿让自己的心血落入俗人之手。

锦衣公子听得不耐烦,再次厉声问道:“你到底是卖还是不卖?”

“卖,除非你掏一百金。”花主人使了劲要价,他想以此让买花人知贵而退。

但是他估计错了。洛阳城中,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一百金都不是个小数目,但对于锦衣公子,一百金也就九牛一毛,贱如粪土。听了花主人的要价,他不屑一顾地命家奴:“速回府取一百金来,急用。”

家奴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用马驮来沉甸甸的一袋金子,尽数倾倒在花主人面前。花主人面如土色,跪倒在梁王、罗衣面前号啕痛哭,泪如雨下。锦衣公子置若罔闻,命家奴挥镐掘花,移栽至自家园中。

此后不久,一个偶然的机会,李贺再次见到了梁王、罗衣。它们无精打采地跻身富贵人家的花园里。春天将去,带去它们一片一片的花瓣。李贺感慨万端,谁能抓住时光的衣角,让春天常驻,青春常驻?人生短暂,富贵易逝,日暮天晚,这满园的国色天香该作何将息?那为花痴狂的人们又该如何惆怅?少年已识愁滋味的李贺站在花潮涌动的岸边,沉思、神伤,一曲《牡丹种曲》既有“美人醉语园中烟”的赞叹,也有“走马驮金挖牡丹”的嘲讽,更有好花易谢富贵难久的哀伤:

莲枝未长秦蘅老,走马驮金斸春草。

水灌香泥却月盘,一夜绿房迎白晓。

美人醉语园中烟,晚花已散蝶又阑。

梁王老去罗衣在,拂袖风吹蜀国弦。

归霞帔拖蜀帐昏,嫣红落粉罢承恩。

檀郎谢女眠何处?楼台月明燕夜语。

对于李贺在这首诗中反映出的赏玩牡丹风气,白居易有诗:“莫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买花诗》);柳浑有诗:“近来无奈牡丹何,数十千钱买一棵”(《牡丹》);李肇在其《唐国史补》中也有真实记录:京师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执金吾铺官围外,寺观种以求利,一本有直数万者。

李贺时居东都,对这种社会现象耳闻目睹,自不陌生。但同样是描写贵族耽玩牡丹的奢靡时尚,白居易、柳浑诗,只点到多金买花这一层面上,李贺这首《牡丹种曲》则要比白、柳深刻得多。不仅写了其时买花、赏花的风气,而且对“走马驮金斸春草”的社会不平现象也有评判指责,从而生发出花之易落、富贵易衰、人生短暂、青春易逝的感伤。

二、雪遇

连续两年的干旱,让贞元二十年(804)的秋天几近绝收,第二年的春闱也因此被取消。这也就是说,国子学刚刚确定的明年春闱十二名保送生名单,成了一纸空文。

国子学属国子监。唐代的东都洛阳、西京长安均设国子监,有六学二馆之分。其中,六学包括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书学、算学、律学;二馆分别是弘文馆和崇文馆。六学中,国子学、太学、四门学,所习内容是经儒之学,而书学、算学、律学,则是职业及技术性的学校。另,两京还有官办的道教学校崇玄馆,招生徒二百名。地方上也设有类似的学校,其生徒也可入仕。二馆中,弘文馆隶属门下省,崇文馆隶属于东宫。此二馆所收之生徒为皇族、皇太后及皇后大夫以上亲族,宰相及散官一品功臣实封者之子。二馆学生所学习的内容同国子学相同。

六学二馆学生均由国家负责学习生活开销,而且是国家的筹备官员(散职),在唐高宗、武则天朝大量扩充官职,学生也不例外。到开元初,在京学生总人数增加了一半,在两京的学生达到近三千人。后来,发生“安史之乱”,很多学校关闭,学生流失,学生数量也随之减少,西京、东都两监生员不及往昔之四分之一。东监更少,国子学、太学、四门学每科一百多人,其他如律学、书学、算学每科仅五十人左右。每岁荐送进士试、监生及第者日益减少。为了改变挽救这种局面,当朝就降低了国子学入学资格,适当录入八品以下官僚及庶人才俊子弟为生。

国子监的最高长官是国子祭酒,每年春季要亲临国子学,主持选拔明年常科人选。国子祭酒下面设监丞、主簿、录事等监官,以及博士、助教、典学、直讲等执掌教学的学官。他们大多学识渊博,经验丰富,教授生徒学习大、中、小三种儒家经典。大经为《礼记》、《左传》;中经为《诗经》、《周礼》、《仪礼》;小经为《易经》、《尚书》、《公羊传》、《穀梁传》。通三经者,大、中、小经各一;通五经者,大经皆通,余经各一;《孝经》、《论语》则都要掌握。

与李贺同时代的东监生徒,不乏才华出众的寒门子弟。他们都是凭着自身的才智,跻身国子学,通过三年的学习,力争进士及第,为自己,为东监争取荣耀。但是他们的身份却是旁听生。不仅纸烛自备,衣食自给,而且也没有学籍名册。而那些来自豪门的国子生徒,不仅有名册学籍,国家发给俸禄,而且参加常科时,还可享受优先条件。不过,这种不公正的待遇,对于胸怀大志者来说,并未产生负面的影响。他们依然心中有梦,梦中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