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碧霄一鹤:刘禹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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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赴淮南出仕幕府

像是宣告大唐最后的荣光逝去,又像是宣告一个混乱时代的开始,就在禹锡体悟到“功成身死”背后的真谛不久,又有一位大唐功勋驾鹤西去。贞元十五年(799)十二月二日,中书令、咸宁王浑瑊卒于河中。浑瑊是兰州人,十一岁时即以善骑射而闻名,后随朔方军李光弼平定河北,又随郭子仪收复两京,功勋卓著。建中年间(780—783),浑瑊在平定朱泚、李怀光之乱中战功尤著。但他性谦谨,虽位极人臣,却无自矜之色,所以能在漫天谗言之中,以功名善终,时论赞之可以媲美汉代金日磾。浑瑊于此时骤逝,对于朝廷而言,如同南天巨柱轰然倒塌。在刘禹锡看来,必须有人能挺身而出,方能顶起大唐摇摇欲坠的天空。

弹指之间,三年丁忧将满,刘禹锡不得不为自己的仕途而担忧和思考。原本禹锡欲往蔡州行营效力,不想到任的蔡州四面行营都招讨使却是韩全义。此人惯无勇谋,最擅以巧言令色阿谀媚上,此番出镇,非以重资贿赂宦官焉能为之?每当军中议事,韩全义只知奉迎监军宦官,常十几人争论半日而不得解决,军机要务一概贻误殆尽。禹锡闻之,以为蔡州行营绝非善地。而京城要职均无空缺,地方小吏又无光明前程。苦闷之中,杜佑的一封来信,点燃了刘禹锡的希望。

杜佑一直关心刘禹锡的状况,得知禹锡在洛阳丁忧,常有书信抚慰。贞元十三年(797)时张建封进京言宫市事遭叱后,禹锡曾写信提醒杜佑谨防张建封作乱,深得杜佑嘉许。又有禹锡登第前即为杜佑撰《论西戎表》之事,杜佑欲招禹锡入幕府之心,可谓久矣。因此,不待禹锡自请,杜佑便差人将聘书送到,令禹锡丁忧期满后,即往淮南节度使府赴任掌书记一职。

得入杜佑幕府,对刘禹锡来说不仅是得到了一个出仕良机,更是一个继续学习提升的大好机会。杜佑在淮南节度使任上多年,素有爱贤之名,幕府中多为贤臣良将。杜佑本人亦为当世大儒,博学古今,政治经验丰富,尤精于富国安民之术。在料理日常军政之余,杜佑不辍笔耕,积累了丰富的著作。杜佑之所以将禹锡招入幕府,一个重要的目的,便是要将凝聚了他数十年心血的皇皇巨著《通典》编订成书。

贞元十六年(800)初,刘禹锡辞别母亲,再次取淮河水路东下,正式担任淮南节度使府掌书记。孰料尚未与杜佑等人切磋学问,一桩紧急军务从天而降。

正如刘禹锡曾担忧的一样,徐泗濠节度使张建封自从贞元十三年言宫市事遭叱之后,心意已灰,其子张愔久蓄反志,借机在牙军中勾结党羽,图谋不轨。贞元十六年五月,张建封病逝,徐州判官郑通诚知留后,张愔等人频繁串联,蠢蠢欲动。郑通诚为防军乱,引路过州治彭城的浙西兵入城为援,哪知恰恰触怒徐州牙军,乱兵杀死郑通诚和大将段伯熊,软禁了监军宦官,拥立张愔为主。张愔尾大不掉,悍然上表请朝廷封其为徐泗濠节度使。适逢吴少诚叛乱正炽,山南东道节度使于由新成割据,朝廷不敢轻启恶例,养虎为患,于是拒绝张愔上表,而加杜佑检校左仆射同平章事,兼领徐泗濠节度使,令其出兵平叛。

敕令传来,杜佑虽荣加检校左仆射同平章事,各级官吏的官衔俱加兼徐泗濠节度使府衔,但淮南节度使府上下毫无喜庆气氛,所有人都投入了紧张的备战中。刘禹锡作为掌书记,当仁不让地为杜佑撰写了《让同平章事表》《谢同平章事表》并《谢手诏表》之后,又被杜佑召至府中议事。

禹锡来至节度使府,正逢节度参谋窦常在与杜佑议事。见禹锡来,杜佑道:“梦得来得正好,速来同议!中行(窦常字中行),你接着说。”

窦常与禹锡相互见礼,接着说道:“禀相公,淮南所属兵马正在动员,据报,各部人马基本齐备,军械充足,只是去年、前年两年淮南水灾严重,大军若要开拔征战,粮草被服必定不足,需立即向民间采购。然而,征集人马筹备军械已经耗费巨资,本府恐怕难以立即筹措到足够经费,该当如何,请相公示下。”

杜佑沉吟片刻,问:“若截留本岁榷税、盐税以充军用,可乎?”

窦常答道:“不可。现在已是五月,按朝廷之两税法,六月需将上半年所征赋税起运赴京,即使本府现在上书,待到朝廷下旨,必在六月之后。万一朝廷不允,耽误税赋转运之罪绝非儿戏。”

杜佑点头:“中行言之有理。朝廷又有法令,两税之外不得擅自加征,即使加征,时间亦恐不及。”

刘禹锡建议:“如此说来,是否可向朝廷上书,请借贷于国库,以补军用?”

窦常附议:“下官亦作此议。本府可先行征集粮草,予百姓以凭据,待朝廷拨款下达,再向百姓兑付,如此既可不误军机,又可不负于百姓。”

杜佑思索再三,别无良策,于是命禹锡再作《请贷钱物表》,火速送往长安。其后数日,禹锡均协助杜佑征集粮草,赶制被服,配发三军。因杜佑镇淮南十二年来博有爱民之望,信誉卓著,百姓踊跃相助,备战工作有条不紊,三军渐露杀气。

大军紧张备战之际,中使南宫怀珍奉诏来到扬州宣旨——德宗同意从国库中拨付钱物,支持淮南出兵。杜佑大喜,在节度使府设宴款待南宫怀珍,并命三军主将及幕府心腹陪宴,刘禹锡正在其列。

席间,淮南众将官对南宫怀珍恭维有加,但南宫怀珍阴阳怪气,语中时时夹枪带棒,令人生厌。三巡酒后,南宫怀珍托大道:“杜相公可知,此番圣恩天降,赐淮南三军钱物,本为言官所阻,幸亏老奴力排众议,圣上心意方得回转。”

杜佑等人只得虚与委蛇,不断劝酒。谁知南宫怀珍越发狂妄,又饮了几杯,出言竟似凌驾于杜佑之上:“杜相公此番出战,可知其中利害?依老奴所见,虽然圣上赐下钱物,但圣上乃至群臣其实并无力战之心,只求小胜,之后便可体面地接受张愔的请封,进而令吴少诚等叛逆知朝廷信有恩赏,主动请归。所以啊,老奴以为杜相公出兵不可动作太大,否则非但劳民伤财,万一打急了张愔,令他铤而走险,与其他藩镇沆瀣一气共同作乱,那时杜相公不但苦无功劳,反而成为元凶祸首哦!”

三军将动之时,南宫怀珍出此动摇军心之奇谈怪论,众将官气愤填膺,不欲与之多言。刘禹锡首次参与征伐要事,正当踌躇满志,哪里听得如此消极谬论,虽压制怒火,但仍软中带硬地驳道:“中使此言,诚恳之至,下官等无不感念。然而兵法有云:‘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我大军一旦出动,无论全力攻伐,还是逡巡待战,每日同样耗费粮草,消磨士气。与其缓缓而动,使张愔以逸待劳,不如一鼓作气,扑灭凶顽,以儆效尤!”

南宫怀珍一怔,蒙眬醉眼却也还认得是三登科第的刘禹锡,不由冷笑一声:“呵,原来是天下闻名的大才子刘梦得,不知何时投到了杜相公帐下,正如猛虎归山。如今好大的口气,笑谈之间便要扑灭凶顽?你可知徐泗濠大军兵威将猛,训练有素,本是我大唐安定一方的定海神针。这样的一支军队,即使被你们淮南军击败,那也是我大唐的损失。若能令其不伤元气而重归于有司,则我大唐幸甚!况且,梦得是否忘了,宣武吴少诚亦在淮南之侧,若吴少诚与张愔联手夹击,淮南可敌否?”

刘禹锡心中暗自讥诮:“南宫怀珍果然信口胡言之辈!”然而,毕竟不能过分得罪南宫怀珍,禹锡又答道:“中使胸怀大唐社稷,目光自然高远,非下官区区一地方小吏可及。不过,徐州张愔正因拥兵自重而反,若不予以重创,岂肯就范?藩镇雄兵绝非朝廷可用,必当削之!至于宣武与徐州夹击淮南,确有隐患,但民间有俗语云:‘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只有以雷霆之势,一举击溃徐州乱军,才能震慑四方,此所谓‘以战止战’者是也!”

南宫怀珍气量狭小,在朝中习惯阿谀奉承,颐使指气,闻禹锡之言,心中不悦,便借酒劲对杜佑狂妄言道:“老奴一片好心劝告,不想杜相公帐中已有高士出谋划策,果真是老奴画蛇添足了!由此看来,倘若异日相公大军钱粮不济,亦无需老奴笨嘴拙舌枉置言语喽?!”

杜佑心中自有分寸,唯恐禹锡彻底触怒南宫怀珍,便打圆场道:“梦得年少,立功心切,中使勿怪!日后圣上面前若得中使鼎力相助,淮南上下必当报答!”

说罢,杜佑又命禹锡道:“梦得速作《谢贷钱物表》来,令中使观看!”

刘禹锡奉命,铺卷研墨,笔走龙蛇,洋洋洒洒作就一篇锦绣文章:

臣某言:中使南宫怀珍至,奉宣圣旨存问,兼赐臣墨诏。天光下济,睿泽曲流。衔恩未酬,居宠弥惧。臣某中谢。臣受任斯极,微功莫施。昨以封略未宁,干戈犹动,寿春固垒以备盗,淮甸兴师以扞奸。经费所资,数盈巨万。馈饷时久,供亿力殚。虑始图终,不敢缄默。辄陈管见,上黩宸聪。伏蒙圣慈,特遂诚请。远承如綍之旨,特假聚人之财。军须不愆,士气弥振。糗粮既备,永无半菽之虞;襦袴足颁,远超挟纩之感。是为说使,咸愿先登。臣忝总戎,倍百欣荷。伏以上分国用,俯济军兴。候清烟尘,谨备偿纳。

作完之后,刘禹锡恭敬地将表章奉至南宫怀珍面前。南宫怀珍览表后,忍不住赞了一声:“好文章!不愧才子之名!”

众人闻言,方才释然,更加殷勤劝酒。宴毕,众人离席时南宫怀珍叫住刘禹锡,耳语道:“梦得确有才华,‘灵迹露指爪,杀气见稜角。凡木不敢生,神仙聿来托’之诗句老奴亦得耳闻。不过且听老奴一言:君年少,锋芒过利,恐为人所诟,若要仕途亨通,还望戒之!”

南宫怀珍虽有万般不是,唯此临别赠言发自肺腑。刘禹锡微微一笑,鞠躬行礼,与众人同送南宫怀珍登车而去。

中使归京之后,杜佑坐镇中军,频频调度,大军展开阵势,厉兵秣马,只待夏粮收割完毕,便可催动雄师踏平反贼。禹锡日夜在杜佑行营,往来案牍书文皆由其操刀,深得杜佑信赖。

杜佑大军尚未出征,却有坏消息不断传来。五月十三日,蔡州韩全义大败于吴少诚,官军一触即溃,损折兵将不计其数。韩全义此败加剧了淮南侧后方的威胁。朝廷闻知败绩,又下公函询问杜佑,字里行间已有怯战之意。杜佑见朝廷决心已有动摇,决定立即出兵,以免夜长梦多,再使元凶逃脱。

大军方动,韩全义竟再传败绩,官军望风披靡,节节败退,吴少诚威风更炽。杜佑心忧如焚,命牙将孟准为前锋,具舟船以渡淮水,准备接敌。

谁知大军渡河消息走漏,张愔率军趁孟准所部登岸之时发动突袭。孟准所部刚渡过淮河,立足未稳,瞬间被张愔军冲乱。孟准勉强撤退,只以身免。

出师不利,令杜佑恼火,孟准被责以军杖。为挽回颓势,杜佑又命泗州刺史张任出兵攻打埇桥。孟准新败,张任士气不振,进攻乏力,又逢埇桥乃水路转运要冲,城池坚固,守军凶悍,张任所部在埇桥又吃一场败仗。

两番失利,三军锐气已折,速战取敌再无希望。杜佑在扬州如坐针毡,不得自安。朝廷本无决战之志,败讯传来,朝中议和姑息之声再度甚嚣尘上,德宗皇帝又发手诏,询问杜佑是否另有破敌之策。

杜佑于是召集众将官帐前议事。连失两阵,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众人方寸始乱,只说些坚守待机之语,令杜佑不快。

自开战以来,刘禹锡除撰写文书之外,并兼负责整理细作谍报,对徐州军情颇有心得,见旁人无从计议,于是建议道:“杜相公容禀!禹锡日夜研判徐州军情,认为徐州张愔实与宣武吴少诚等不同。宣武军久乱不已,吴少诚四处攻城略地,野心极大;而张愔之反,不出徐、泗、濠地界,仅守本土,即使两胜我军,张愔严令追击,部将却按兵不动,其中莫非有叛军将帅离心、调度不灵之故?”

杜佑点头称是,禹锡更大胆道:“徐州素为要地,多为忠正重臣守之。昔张建封言宫市事遭叱,亦未曾造反,可见其律己甚严,治下亦有章法。为乱者,不过张愔及牙军中个别将领。他们以浙西兵入彭城为由,散布谣言,以威逼利诱而裹挟三军起事,其胁从者实无反意,不过自保耳。若相公可以申明大义,释清谣言,令叛军自行瓦解,则张愔之辈无复为患矣。”

禹锡一席话令满堂将官从颓靡之中惊醒过来,杜佑深为赞赏,自责道:“梦得目光敏锐,分析合理,甚得我心。我军久居安定,远道征伐,而敌军受谣言蛊惑,为求自保,又以逸待劳,则我军前小挫,当非意料之外。料敌不严,轻敌冒进,是本使之过,理当上表请罪!”

众人一番劝慰,禹锡再议论道:“方今军前受挫,朝廷不欲再战,恐不日即有敕书到来。依下官愚见,若如此罢兵回营,我淮南军威何在?禹锡斗胆,请杜相公亲赴前军行营,一则可以激励士气,重振声势,其二亦可与叛军直面对话,晓之以理,争取不动干戈而平定徐州。”

禹锡此议惊起一片反对之声,节度判官郑元议道:“相公乃三军统帅,坐镇扬州总务前后,方可稳定军心。亲赴行营,万一有所闪失,我等万死亦不可赎其罪!”

杜佑却深为禹锡建议所动,力排众议,决计亲赴行营。按朝廷规制,一方节度使若要离开治所,必须上表请行,于是禹锡当即作下一篇《请赴行营表》:

臣某言:臣自守淮濆,已周星纪。虔奉朝典,粗安遐方。素效未闻,新恩荐及。身曳两绶,寄深一隅。蚊蚋负山,力诚不足,鹰鹯逐鸟,志则有余。臣再授兵符,夙参军幕。披坚执锐,虽未经于戎行,制胜伐谋,亦常习于事业。自忝藩翰,属时清平。无施汗马之劳,但咏櫜弓之什。今则幸遇殊奖,委之专征。以身率先,是臣素志。况闻徐州士众,本无叛心。仓卒之间,危疑至此。臣请自临疆场,亲领纪纲。裂帛系书,谕其祸福。椎牛飨士,养以威声。冀宣皇风,煦茲蠢类。以忠义感胁从之伍,以含弘安反侧之徒。革面悛心,期乎不日。其扬州留务请令行军司马路应权知。伏乞圣慈,俯赐照鉴。

杜佑之《请赴行营表》加急抵京之日,恰有韩全义奏表一同送到。韩全义再败军阵,退守陈州,宣武、河阳等地皆沦于敌手。德宗皇帝终于意志崩塌,顺从了要求息事宁人的朝议,下旨罢兵,以张愔为徐州团练使,以张抷为泗州留后,濠州刺史杜兼为濠州留后。九月二十八日,封张愔为右骁卫将军,徐州刺史,知留后,后又拜武宁军节度使,统辖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