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现实主义的美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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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细节描写的真实性(1)

文学艺术是社会现实的形象审美反映。这是文学艺术有别于其他社会意识形态的一个根本特点。在这个特点中,有两个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问题值得我们特别注意:这就是形象的具体性和形象的典型性。而不论是形象的具体性,还是形象的典型性,在创作中离开具体、细致的描写,都是难以实现的。

一、现实主义创作对细节的重视

在探讨细节问题的时候,首先使人想到的是恩格斯在给哈克奈斯的信中对它的地位的规定。恩格斯说:“据我看来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

按照我对这个经典性的论断的理解,细节的真实性是现实主义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前提。

细节,就是具体细微的生活面。细节描写的真实性,就是形象描写的具体性,也就是以生动的艺术形式,真切入微地再现出生活的具体面貌。

现实主义作家既然主张按照现实生活的逻辑,按照人物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和其自身内在特点的必然性,描绘出精确的生活图画,因此在反映生活时,必然要偏重于细致观察,在塑造形象时写得精细入微。所以我们在欣赏现实主义文艺作品时,尤其具有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的感觉。由于这些作品的现实色彩更为浓重,也增强了它的审美认识作用。

现实主义的文学艺术,其细节必须真实,是从属于艺术必须忠实于生活本身这一原则的。所以对于这一大前提有清醒认识的现实主义文艺家,他们对于细节真实的认识也是十分明确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的伟大现实主义画家达·芬奇,他曾告诉人们,在画完画之后,用镜子照一下作为原型的实物,“细心检查那个实物和镜子里的形象与画里的形象是否都一致,特别要研究那面镜子”。

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前言》中,虽然也认为小说不同于历史,“历史所记载的是,或应该是,过去发生的事实;而小说却应该描写一个更美满的世界”,“可是如果在庄严的谎话里,小说在细节上是不真实的话,它就毫不足取了。”所以卷帙浩繁的《人间喜剧》,情节多是根据生活而虚构的,而细节却都是各种事物本身所应该有的一切。可以说他是以真实的细节描写,讲述着“庄严的谎话”。事实正是如此。一部出自艺术家虚构之笔的庄严的现实主义的悲剧,使人痛哭;而悲剧中一处小小的违背生活逻辑的细节,却可能受到广大观众的一致非议。巴尔扎克自己是深知这个道理的。所以在他的小说《邦斯舅舅》中,他说:“大事情,大计划,大思想,必然反映在最小的行动上面,而且反映得极其忠实。”

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的杰出的继承者福楼拜,也是极为重视艺术的具体、精确、细致的描写的。他特别强调精确地观察。在他看来只有这样才能发现同种类的事物所具有的各自的特点。所以他说:“世上是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粒砂,两只苍蝇,两只手,两个鼻子的,所以我们描写人物的时候,应当用正确的方法,使能区别于同类的别的人物。”对于这种说法,只要不做“过于执”式地理解,并不是没有意义的。福楼拜正是出于这种精神,所以在莫泊桑向他请教如何写作时,他教导莫泊桑:“当你走过一个坐在自己店门前的杂货商面前,走过一个吸着烟斗的守门人面前,走过一个马车站面前时,请你给我描绘一下这个杂货商和这个守门人,他们的姿态,他们整个的身体外貌,要用画家那样的手腕传达出他们全部的精神本质,使我不至于把他们和任何别的杂货商人、任何别的守门人混同起来。还请你用一句话就让我知道马车站有一匹马和它前前后后五十来匹是不一样的。”这位现实主义大师,他自己在创作中,对于细节真实的要求就是非常严格的。在他的代表作品《包法利夫人》中,几乎没有一个不真实的细节。他为了强烈地表现出生活的真实,在写爱玛服砒霜时,他甚至曾经闻过砒霜的味道,研究过服砒霜而死的人的独有情状。因此在小说的下卷第八章里才把爱玛之死写得那么真实。从她“抓起蓝罐,拔掉塞头,伸进手去,捏了满满一把粉,立时一口吞下……”,到“那种可怕的墨水气味一直有……”,直到最后,“她的胸脯立刻迅速起伏,舌头全伸到嘴外;眼睛转动着,仿佛一对玻璃灯在逐渐发暗,终于熄灭了……”这样,我们就十分具体地目睹了一个被资本主义制度吞噬了的不幸的女人最后一刻的具体情况。

二、细节描写的具体作用

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强调细节真实是现实主义的一个前提条件,主要原因有下述几点:

第一,真实的细节描写,是艺术以形象反映现实生活的不可忽视的手法。在生动、丰富的细节中展示出的生活面貌,才能具有更强烈的生活气息。因此,细节是作品中生活的血肉,是以生活本身形式反映生活不可缺少的手段。

文艺是生活的综合图画,它必须有生活的色彩,生活的情调。在艺术中表现生活,必须由具体的描写着手,这就少不了细节。反映生活时,由于典型化的要求,必须描写典型性格产生和活动的环境,这就不免要以艺术的笔法做细节的渲染。巴尔扎克在《农民》中对艾格庄的描写,在《高老头》中对伏盖公寓的描写,托尔斯泰在《复活》中对法庭的描写,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荣国府富丽宅第的描写,都使人获得了如临其境的感觉。如果这些作品,没有那么多的真实而又具体的细节描写,我们就得不到这种印象。

在文艺作品中,真实的细节描写的确具有一种艺术的魅力,它能把生活写活了。这只要我们看看《农民》中的一段描写也就够了。

艾格庄的伯爵蒙戈奈将军的护林队长米梭的妻子奥林普在夜间要分娩,米梭深夜骑马去梭朗日城请医生。米梭走了以后,“可怜的小妇人走来走去,焦躁异常;她从窗口张望,不顾寒冷把窗口打开;她走下楼,她打开院子的门,她向远处张望,她倾听着……”接着作者有一段有声有色的描写:

约莫在夜里十二点一刻,她嚷道:“他回来了,我听到他的马声!”她走下楼,那个仆人跟在后面,她走去打开大门。“奇怪。”她说,“他从固兹乡的树林回来。”接着她站住了,仿佛受了惊恐,一动不动,不声不响。那个仆人也感到同样的惊慌,因为在那匹马急激的奔跑里以及在那对没有人蹬着的马蹬的叮当之声里,有种说不出名堂的混乱的东西,还伴随着这些意味深长的马嘶的声音,马匹单独跑的时候就发出这种叫声。很快,对这个可怜的妇人来说实在是太快了,那匹马就跑到大门前面,喘着气,浑身是汗,但是没有人乘坐;它咬断了缰绳,不用说,缰绳妨碍它奔跑。奥林普丧魂失魄,瞧着那个仆人打开大门;她看见了那匹马,随后,一句话都不说,她朝着庄院飞奔,像一个疯婆一样;她跑到庄院,摔倒在将军窗口前面,同时嘴里嚷着:“先生,他们把他谋杀了……”

这个为虎作伥的护林队长被农民狙击之后,他的骑马空鞍跑回了家,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感的妻子,她的恐惧被证实了。对于此景此情写得该有何等的细致!像这样衬托和渲染生活的成功细节,在我国的古典小说《水浒传》和《红楼梦》中,也是不为少见的。

第二,真实的细节描写,是情节构成的有机成分,也是情节进展的清晰的踪迹。

恩格斯在给明娜·考茨基的信中,指出她的《旧与新》中的一部分“情节的动因”,有些地方“开展的急促了一点儿”。我们知道,在叙事性的作品中,情节进展的过于急促,必须要以叙述代替描写。这样,情节的具体扩展必然要狭窄,不能丰满。“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写法,是概括的叙述,用于《木兰辞》中的必要之处,是成功的,但如果全诗都是这样概括,效果就会受到影响。所以莎士比亚式的情节,也需要成功的细节描写来推进。

在这两者的关系上,从恩格斯给哈克奈斯的信中我还感到,真实而生动的细节,有可能使陈旧的情节,获得新面貌,转化成新东西。《城市姑娘》便是一例。恩格斯说:“……朴实无华的形式,在这种形式里,您安置了全书的基础……一个中产阶级男子诱惑一个无产阶级女子的陈旧又陈旧的故事。平凡的作家一定会用许多杜撰的细节和修饰来遮盖这个情节的陈腐,然而他的企图终究会完全被看透的。您却觉得自己能够叙说这样陈旧的故事,因为您能够用您的叙述的真实性把它变成新的东西。”《城市姑娘》这部中篇小说的实际情况,也确实是这样的。一个天真幼稚的缝纫女工耐丽,深深地为“一位体面的绅士”格朗特先生所吸引;当格朗特和她在贝特列斯公园相遇之后,他又不乏殷勤,在伦敦东头剧院,在河上,她已经成了格朗特的俘虏。后来生了孩子,遭到了遗弃,忠实的未婚夫乔治不改初衷,又续前情……类似这样情节的故事,我们并不少见,但很少有一部作品能像《城市姑娘》那样吸引我们。所以如此,在这“一件小小的艺术品”中,细节描写的成功,是一个重要原因。

且看书中的这几处细节描写:

当耐丽和格朗特在运河上玩耍归来之后,像是丢了魂,在家里总是死板板地坐着,他的哥哥托姆催她到市场上去买货,这时——

耐丽乖乖地站起来,像梦游似的神魂颠倒地走下了楼梯。院子里有人说话,她没有听清是谁的口音。有一个人跟她打了一声招呼,大概是乔治。她回答说:“您好。”接着,就走出了大门,到了莱依特街。在肉铺里她忘了拿回找来的零钱,在菜摊上买了一大筐土豆,好不容易才拎回家。孩子们欢天喜地跑出来迎她,但是这回他们可没有得到糖果,而且,一个男孩因为问她今天为什么没有上市场,还被她申斥了一顿。耐丽洗了家什,收拾收拾屋子准备过星期天,然后就上床躺下了,可是很久睡不着,蒙纳特大院上空的那颗星星还是那么亮,耐丽今晚却没有心思望它了。她心神不安地在床上翻来覆去,后来总算迷迷糊糊睡着了,她的两边脸颊,连在梦中都热得通红,干巴巴的嘴唇半开着。

在这里,她的失神、无聊、烦躁、不安,种种复杂的心理变态,被描绘得淋漓尽致了。不难想见,《城市姑娘》这部小说,如果没有用这样真实的细节去加以补充,是不会得到现在这样的效果的。

情节是人物的相互关系的历史,在这个关系中,没有细节是不可想象的。因此高尔基才认为,“创作就是要把若干细节结合成一个或大或小的,有完美形式的整体。”

在文艺作品中要全面地表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是这种关系却是极其复杂的、细微的。无视这个特点,就会在反映生活时把生活简单化。所以在作品的情节进展中揭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必须通过细节描写。只有这样,人们之间的联系、矛盾、同情、反感和一般的相互关系,才能真实地被刻画出来。为了说明这一点,我想举出《红楼梦》中的一段描写。

在第二十九回里,黛玉中暑得病,宝玉前来探望,黛玉芥于“金玉良缘”,以冷语相敲,宝玉大受冤屈,摘下“通灵玉”,要砸碎它,以明木石姻缘的心愿,结果弄得主仆四人,俱都无言对泣。老婆子们在上房搬来了贾母、王夫人,移祸于袭人、紫鹃,带走了宝玉。风波虽然暂告停息,但宝、黛之间的矛盾,并未解决。能干的丫头袭人,劝宝玉到潇湘馆来“赔个不是”。于是引出来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这一段微妙复杂的人物关系的描写。在这一段书中,在许多微妙的细节中,宝、黛之间,他们与宝钗之间,以至于凤姐与他们三人之间,其矛盾、同情、关切、反感,一切都跃然纸上了。

黛玉本想不再与宝玉好了,可是宝玉对她的关切,对她的真情,使她又掌握不住。当宝玉百感集于心,掉下泪来的时候,因忘带绢子,用衫袖去擦时,黛玉倒是“一面自己拭泪,一面回身,将枕上搭的一方绡帕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而泣。”宝玉用绡帕擦去了眼泪,拉黛玉去老太太那里。正在这时,来了凤姐。凤姐把黛玉拉到了老太太房中。在贾母房中,宝钗早已来到。这时,宝、黛、钗、凤展开了一场尖锐的“心理战”。

这时宝玉觉得所以会得罪黛玉,完全是因为那个“金玉良缘”的说法,在他看来,这场风波应由宝钗负责。所以对宝钗早有不满,但又不能不打打招呼,所以问她为啥不听戏去,宝钗说怕热,“推身上不好,就躲了”。宝玉这时见缝插针,说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是富态些。”这时宝钗红了脸,不好怎样发作,冷笑了两声,以守为攻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杨国忠的。”并又借小丫头靓儿来找扇子的机会,指桑训槐地警告了宝玉,我薛家小姐不是好惹的,“要仔细”!

宝玉奚落了宝钗,黛玉心中着实得意,也想火上加油,可是见到宝钗训斥靓儿的情景,也收住了攻势,只问她听了什么戏。宝钗见黛玉有得意之色,用“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的隐语“服荆请罪”,刺了黛玉一下。这时善于察言观色的王熙凤,早已嗅到了辣气,但她是利害的旁观者,在老太太房中还要息事宁人地圆场,排难解纷,于是一句见景生情、随机应变的双关语——“这么大热的天,谁还吃生姜呢?”……“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呢?”——平息了这场舌剑唇枪的战斗。

由此可见生动的情节的开展,是绝对缺少不了细节描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