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颐和园的寂寞:叶广芩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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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颐和园的寂寞(3)

我和父亲手拉着手向颐和园的东门走去,那天的月亮又圆又亮,照着我和父亲以及我们身后那些金碧辉煌的殿宇。那晚,父亲穿着深灰色的春绸长袍,白色的胡子在胸前飘着,一手拄着他的藤拐杖,一手拉着我,一老一小的身影映在回家的路上。我把父亲攥得紧紧的,心里真怕他突然变卦,又把我送回园子里去,尽管我当时仍止不住那一下下地抽泣,但还是带有讨好性质地跟他说了不少笑话。我想让他因为我的存在而愉快、而幸福,而不感到我的多余。

回到家,母亲的惊奇是可想而知的。小妹妹在发烧,老七叶广宏又逃了学,他把书包藏在了警察楼子里,自己跑得不见了踪影。警察按照本子上的地址找到学校,又找到家,我们到家的时候,那个肇事者还没有回来。到半夜,七哥才回家,一问说是到动物园看猴去了,没钱坐车,是从西郊走着回来的。

母亲一个晚上都在抹眼泪,那个叫广荃的妹妹在床上不停地哼哼,她不闹,很乖也很懂事,睁着一双大眼睛恐惧地看着训斥儿子的父亲……

这就是家,这就是生活,从这我也隐隐地感到了家里为什么总是希望我住在颐和园的缘由。我在这个家里只能添乱,我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第二天,父亲就去彭城了。

我和母亲把他送到大门外,母亲怀里抱着软弱得抬不起脑袋的小妹妹,小妹妹伸出小手跟父亲再见。

父亲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说:“回去吧。”

我和母亲都没有动。我无法揣度父亲当时的心情,他是个事业型的人,对于离别、对于亲情似乎并不在意,那一句轻轻的“回去吧”便是告别,与妻儿的告别。

当时我鬼使神差地追上了父亲,接过了他背上的小包袱,我说我要送他一程,送他上车。我背着小包袱将父亲送到北新桥,送上了开往前门火车站的有轨电车。没有经验的我竟然跟着父亲上了车才将包袱交给他,车要开了,父亲把着车门拨开众人大声说:“让我的孩子下车!”

车开了,父亲站在车尾向我挥手,示意我快些回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在我那颗小小的心灵里充满了悲哀。

那一别,竟成了生死的诀别。

我是父亲的孩子当中最后见到他的一个。

有一天,突然说姥姥得了急病,将母亲叫去。

我是后来随着三哥广益、四哥广明、五哥广延一块去的,我不明白姥姥病了却让这么多哥哥去干什么。路上,三哥难过地抚摩着我的头说:“要紧的是今后这些小妹妹们怎么办……”

三个哥哥站在黑暗的胡同里只是唏嘘。

我感到了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但我绝没有想到是父亲,因为一个星期前三大爷还给我母亲读了父亲写给他的信,信里说在彭城那个小地方竟然还能看到京剧,行头好,唱功也好,演的是《鸿鸾禧》和《打渔杀家》……

到了姥姥家,姥姥很健康,没有一点生病的样子。

我说:“姥姥,您不是病了吗?”

姥姥没说话,大舅把我拉过去说:“丫儿,你得懂事。你不能哭,你得为你妈想想,广荃还小,你别吓着她。”

我懵懵懂懂跟着大舅进了屋,屋里有一桌子纹丝未动的酒菜,这种非同一般的阵势让人的心底一阵阵发凉。

母亲见到我,哭了。

母亲说:“你父亲殁了。”

我一下懵了。我已记不清当时的我是什么反应,没有哭是肯定的,从那儿我才知道,悲痛已极的人是哭不出来的。后来,我见到书上有“抚棺临穴而无泪”的说法,觉得它太贴切了。

原来,父亲突发心脏病,倒在彭城陶瓷研究所他的工作岗位上。

母亲那年47岁。

母亲是个没有主意的家庭妇女,她不识字,最大的活动范围就是从娘家到婆家,从婆家到娘家,临此大事,只知道哭,将父亲的后事全部托付给在彭城工作的堂兄——我的六哥叶广成。因直系血亲没人来奔丧,六哥就和研究所商量,将父亲的棺木暂时囚封在峰峰矿区滏阳河岸,以待不日来人扶柩回京。

原以为是数月的事,孰料,父亲的棺木在那陌生之地,一囚就是20年。

父亲的亲儿子们谁也没想起接父亲回家,我至今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母亲当时这一失策之举,酿成了她终生的遗憾。

母亲是父亲的第三位妻子,父亲去世时非我母亲所生的哥哥们已经成家立业,各人有各人的日子,顾及不到我们。而我母亲所出的五姐广芸、七哥广宏,以及我和小妹妹广荃,最大的不到15岁,最小的不到3岁。弱息孤儿,所恃已为活者,惟指父亲,今生机已绝,待哺何来?

我怕母亲一时想不开,走绝路,就时刻跟着她,为此甚至夜里不敢熟睡,母亲半夜只要稍有动静,我便呼地一下坐起来,这些我从没对母亲说起过。母亲至死也不知道,在她那些无数凄苦的不眠之夜中,有多少是她的女儿暗中和她一起度过的。

年年寒食,我都与母亲在大门外烧些纸钱,祭奠千里之外父亲的亡魂;岁岁中秋,奠香茶一杯,月饼数块,徒作相聚之梦。随着岁月的迁延,年龄的增长,内心负疚愈深。对父亲,我生未尽其欢,殁未尽其礼,实是个与豚犬无异的不孝孩子。

人的长大是突然间的事。

经此变故,我稚嫩的肩开始分担了家庭的忧愁。

就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年,我带着一身重孝走进了北京方家胡同小学。

这是一所老学校,在有名的国子监南边,著名文学家老舍先生曾经担任过它的校长。我进学校时,绝不知道什么老舍,连当时的校长是谁也不知道,只知道我的班主任叫马玉琴。她是回民,是一个梳着短发的美丽女人。在课堂上,她常常给我们讲她的家,讲她的孩子大光、二光,这使她和我们一下拉得很近。

我的忧郁、孤独、沉默、敏感,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有一天课间操以后,她向我走来,我的不合群在这个班里可能是太明显了。

马老师靠在我的旁边低声问我:“你在给谁戴孝?”

我说:“父亲。”

马老师什么也没说,她把我搂进怀里。

我的脸紧紧贴着老师,我感觉到了由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热和那好闻的气息,我想掉眼泪,但是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泪,就强忍着,喉咙像堵了一块大棉花,只是抽搐、发哽,马老师轻轻用手拍着我的背。我知道,那时候我只要一张嘴,就会哇地一声哭出来。

老师什么也没问。老师很体谅我。

一年级期末,我被评上了三好学生。

为了生活,母亲不得不进了一家街道小厂,这就为我增添了一个任务,即每天下午放学后将3岁的妹妹从幼儿园接回家。

有一天,轮到我做值日,扫完教室天已经很晚了,我匆匆赶到幼儿园,小班教室里已经没有人了。我以为是母亲将她接走了,就心安理得地回家了。到家一看,门锁着,母亲加班,我才感到了不妙,赶紧转身朝幼儿园跑。从我们家到幼儿园足有汽车四站的路程,直跑得我两眼发黑,进了幼儿园差点没一头栽到地上。推开小班的门,我才看见坐在门背后的妹妹,她一个人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等我。阿姨把她交给了看门的老头儿,自己下班了;那个老头儿又把这事忘了。看到孤单的小妹妹一个人害怕地缩在墙角,我为自己的粗心感到内疚。

我说:“你为什么不使劲哭哇?”

妹妹噙着眼泪说:“你会来接我的。”

那天,我蹲下来,让妹妹趴到我的背上,我要背着她回家,我发誓不让她走一步路,以补偿我的过失。我背着她走过一条又一条胡同,妹妹几次要下来我都不允许,这使她的心感到了较我更甚的不安,像当年我讨好父亲一样她也开始讨好我。她在我的背上为我唱那天新学的儿歌,我还记得那儿歌是: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跳呀跳呀一二一。

小熊小熊点点头呀,

小洋娃娃笑嘻嘻。

路灯亮了,天上有寒星在闪烁,胡同里没有一个人,葱花炝锅的香味由别人家里溢出。我背着妹妹一步一步地走,我们的影子映在路上,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一行清冷的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淌进嘴里,那味道又苦又涩。

妹妹还在奶声奶气地唱: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跳呀跳呀一二一。

是第几遍的重复了,不知道。

那是为我而唱的,送给我的歌。

这首歌或许现在还在为孩子们所传唱,但我已听不得它。那欢快的旋律总让我有一种强装欢笑的误解,一听见它,我的心就会缩紧,就会发颤。作家唐君毅说得好,人周围往往构成一片无限的寂寞苍茫的氛围,“以此氛围为背景,尔后把我们有限的人生,烘托凸显出来。人生如在雾中行,只有眼前的一片才是看得见的,远望是茫茫大雾。人生如一人到高山顶立,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四周是寂静无声。人生又若黑夜居大海中灯塔内,除此灯光所照的海面外,是无边的黑暗,无边的大海……”那时,我年纪虽小,已经感到了雾的迷蒙,山的孤寂,夜的恐怖……

但我至今不能忘记在我人生之路上给予我理解和爱的人们,这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将伴我终生,珍藏至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