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颐和园的寂寞:叶广芩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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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两层楼的鸡窝(3)

“青面兽”用脚点着地说:“砖就在地底下,咱们的脚底下都是一码的大瓦房,你刨吧,刨出来的砖盖10个鸡窝也用不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无产阶级自己。”

我最终也没闹清楚刨砖头盖鸡窝和解放全人类有什么必然联系,“青面兽”有时说话不搭调,这多半与他只有小学文化水平有关。

我掂着一把镐,像考古研究人员探古墓一样开始在土围子里找被土掩盖的房屋。

太阳很毒,四周白花花的一片,我沿着土围子走了几圈,不知该从何处下镐。别人都在午睡,整个农场亘古般的寂静。土围子外面的麦子已经开始泛黄,远处华山的五峰,莲花一样擎着苍天,笔直的山峰后面,涌起了菜花一样的云。我茫然地将脚下的土地刨了个坑,以期能刨出砖墙、屋瓦什么的。但是,除了干硬的土,什么也没有。我又换了个地方继续刨,这次我决心刨得深一些,那样或许能有砖。我不想在“青面兽”面前表现得太无能。

汗顺着我的脸往下流,又很快被晒干,干了的汗结成一层盐粒,用手一搓刷刷地往下掉。我已经挖了二尺深了,还没见到砖墙之类的东西,我对自己的选择开始持怀疑态度了。

我跑到井边,打上来半桶水,洗了洗脸,将那水泼向菜地,干透了的土地将那水瞬间就吸光了。我又打了半桶,准备喝。当我弯下身,将嘴凑近那桶的时候,这才发现桶里的水竟混得不见底,不惟是混,还漂浮着许许多多的小生物,它们在水桶里快活地翻腾嬉戏,比游艺市场上的虫子还可怕,简直让人无法下嘴。不能容忍的是水的气味,这大概与它离厕所太近有关,且不说地下水的渗透,就是雨水的冲刷,也难保脏物不进入井中。在水往低处流的同时,粪尿也是往低处流的。

但是,我毕竟太渴了,除了眼下的水以外我别无选择。我用手拨开那些活物,捧了自认为是干净的一掬一闭眼,喝了下去。

有了第一口,就有第二口、第三口……

似乎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

我想,应该向“青面兽”建议,将厕所建得远一些,把井口砌个围栏,定期向里面投放消毒剂,这样才能符合饮用水的要求。就是革命派对自身的健康也是应该重视的,我想我的提议大概不会成为新的罪状。

远远地,我看见“青面兽”站在我挖的坑前在大声地喊叫,周围站着炊事员李瘪和众牛鬼蛇神。牛鬼蛇神们是被叫出来训话的,李瘪是自己出来看热闹的。

我跑到坑前面的时候,“青面兽”正义愤填膺地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这是明目张胆地搞破坏,麦子马上就要上场了,她在场院中间挖这个大坑是什么意思?其险恶用心是明摆着的。我要把这件事情向上边报告……”

牛鬼蛇神们都无精打采地听着,大家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对这些已经习以为常、司空见惯,没有谁表现出过多的兴趣和热情。只有李瘪站在那里挤眉弄眼地一脸兴奋。

我赶紧将情况说明,并说了改造井的事,冀图被赦。

“青面兽”却并不通融,他说:“你们单位把你交过来的时候就说了,你是个很会伪装的阶级敌人,你是一条化妆成毒蛇的美女……”

李瘪在一边纠正说:“是化妆成美女的毒蛇。”

“青面兽”并不理睬李瘪,继续说:“你不要强词夺理,声东击西,现在铁证如山,你只有老老实实低头认罪才是惟一的出路,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

我说我真不知道地下哪儿有砖。

李瘪在旁边推波助澜地说:“这家伙气焰嚣张得很哩。”

“青面兽”说:“她再嚣张也嚣张不过无产阶级专政!”

我看见牛鬼蛇神中有人掩嘴在窃笑,一回味“青面兽”的话,也觉颇不妥,“嚣张不过无产阶级专政”这是什么话呀,给他一个上纲上线立时就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当然,我是不敢偷着笑的,我只能面无表情,默默不语地低头站在那里。牛鬼蛇神们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持隔岸观火的态度,作壁上观之举。

我没想到刚来农场就铸成大祸,挖了打麦场,被作为“破坏生产”的新“动向”报告给了上一层领导。上边让我写出思想动机,于是,我被关在小土屋里写检查,照旧是“家庭根源”“历史根源”“社会根源”地写了满满的十几页,看似很深刻、很痛心疾首,其实脑子已经麻木,连自己也不知道都胡诌了些什么。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总是这样倒霉?好像命运偏偏要和我作对,无论走到哪儿,都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别人注目的中心。我不能解释这一切,而且只能把它们归结为“命”。命蹇事多乖,谁也奈何不了。1995年,我到庐山开会,见到南京作家储福金,都说他会“四柱推命”,八字批得极准,我就让他给我算,不是算将来,是算过去,我让他给我看看那几年我是怎么了。他看了却说:“好着呢,一马平川。”

好一个一马平川!

在我写检查的时候,浏阳河们在场院的边缘挖出了大量的青砖,那些砖被他们整齐地码在食堂外边,让我看了不免羞愧。

晚上,隔壁的屋里传来两位诗人的对话,郭诗人说他在刨砖的时候刨出来一个五分硬币,还有一个陶制的小盆,应该说这是地地道道的出土文物了。浏诗人就问硬币上有没有制造年代。郭诗人说有,是1958年的钱。浏诗人大概从自己的兜里拿出一个同样的硬币,说这样的钱多得是,郭诗人的钱实在算不得什么出土文物。郭诗人不服,说虽然都是五分硬币,一个被土埋过,在地下沉寂了10年,另一个在市面上流通了10年,当然不一样。郭诗人说他挖出的那个小盆也不是寻常之物,年代肯定比1958年要早,半坡那样的遗址陕西有的是,说不定它也是新石器时代的物件。浏诗人说那样的小盆农村家家都有,那是尿盆,黄河移民,犯不着将尿盆也移走……

我躺在床上听着他们的闲聊,心里十分羡慕。他们的谈话虽无意义,却也是一种交流,一种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一种彼此平等的交流。与我同屋的女拖拉机手想必也没有睡着,她无声无息地躺着,对我认真地做出了人畜有别的矜持。我想她活得未必比我轻松,不知她听了隔壁的聊天有什么感触?

早晨起来,我看见郭诗人挖掘出的“新石器时代”的小盆被扔在院子里,碎成了几片。

割麦就在这几日,“青面兽”和牛鬼蛇神们处于紧张的准备阶段,打麦场被认真地平整过,浇过水,用石碌碡一遍遍碾过。我挖过的坑已与整体连成一片,看不出任何痕迹了。我每天的工作是跟着大家拉石碌碡,绕着场院一趟趟地跑。拉石碌碡谁也偷不了懒,稍不用力,那绳子就弯了,大家都怕自己的绳子弯,就都拼命朝前跑。这样一来,就干得很有速度。一天下来,人人都腰酸腿疼,直不起腰来。

拖拉机手在检修拖拉机,以保证在那关键的几天不出麻烦。

朝邑那边来信儿,让去拉小鸡。

“青面兽”让我在晚饭前一定要把鸡窝盖起来。

面对那些青砖我犯了愁,因为,从小到大我从没见过鸡窝是什么样的一种建筑形式。毛主席说,不打无准备之仗,我当然不能例外,从褥子底下拿出一张白纸,在上面画了几种我认为应该是鸡窝的小房子,准备广泛征求意见后再付诸行动。

“青面兽”拉鸡去了,其他的人在麦场上忙碌,农场里的闲人只有李瘪,但我不想去找他,我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拿着图纸茫然地望着在麦场上拉着石碌碡跑来跑去的人们,最后,还是决定谁也不靠,完全靠自己。

我在仓库的东墙搭起了一个很像样的鸡窝,受《打渔杀家》“架上鸡惊醒了梦里南柯”的启发,我把鸡窝盖成了上下楼两层,以便有“架上”的实质。殊不知,打小跟着父亲溜出来的戏词,只是听音取意,却并不明白其内容的真实意思,就像我将“二八的俏佳人”永远唱成“爱发的小虾仁儿”一样,我把“稼场鸡”永远地认做了“架上鸡”,这么一来,使得稼场的鸡就像鸟一样,上了架。

“青面兽”回来,围着那“富丽堂皇”的两层楼一声不吭地转了几个圈。

我将图纸奉上,以使其了解鸡窝的内部结构。孰料,“青面兽”抓过图纸看也不看,就将它撕碎,一脚踢出的同时“妈拉个×”的骂声也喷口而出,我的鸡窝顷刻之间被捣毁,轰塌成一堆烂砖。

那时候,人们总爱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样的话,那是翻然悔悟的代名词,但我则有另一种理解,我的理解是,“放下屠刀,立时了断”,其实这是一种可怕的轻生观念在思想中的潜动。“立时了断”,怎么“了断”?佛是没有的,所以,也成不了佛。所谓的“放下屠刀”,是指放下杀自己的刀,杀完了,自然不会老举着它,那刀必然会放下,接下来便是一了百了的静。好极了!

我的神情使“青面兽”不解、迷惑,他戳指大骂了一会儿之后走了。

李瘪幸灾乐祸地来了,我知道,他其实一直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李瘪抱着胳膊歪着脑袋说:“你的鸡窝咋不用泥?这不一推就倒?”

我这才明白“青面兽”发火的原因,我哪知道盖鸡窝必须用泥呀?

那天,我没有吃晚饭。

李瘪又将这一新动向报告给了“青面兽”。

“青面兽”在场院里大声说:“耍什么封建主义脾气?向谁示威哩?不吃就不吃,饿她三天,她屎也吃!”

我不是向谁示威,我是真不想吃饭。

那时候我不知道,我已经得了肝炎。

又起风了。

大旋风从东荡过来,七扭八歪地奔北而去。一片纸,被卷上高高的天空,随着风远远地飘走了,那是我设计的鸡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