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承秦之后,秦代则是紧接着战国的。战国时代,封建的势力破坏未尽,而商业资本,又已抬头,在前编第十四章中,业已说过了。在汉时,还是继续着这个趋势。
《史记·平准书》上,说汉武帝时的富庶,是:
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廩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而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字牝者,傧而不得聚会。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故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谊而绌耻辱焉。
富庶如此,宜乎人人自乐其生了。然而又说:“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果真人给家足,谁能兼并人?又谁愿受人的兼并?可见当时的富庶,只是财富总量有所增加,而其分配的不平均如故。所以汉代的人,提起当时的民生来,都是疾首蹙额。
这样严重的社会问题,悬而待决,卒至酿成新莽时的变乱,已见前第四章。莽末乱后,地权或可暂时平均。因为有许多大地主,业已丧失其土地了。然而经济的组织不改,总是不转瞬便要回复故态的。所以仲长统的《昌言》上又说:
井田之变,豪人货殖,馆舍布于州郡,田亩连于方国。
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船车贾贩,周于四方。废居积贮,满于都城。
可见土地和资本,都为少数人所占有了。我们观此,才知道后汉末年的大乱,政治而外,别有其深刻的原因。
汉去封建之世近,加以经济上的不平等,所以奴婢之数极多,奴婢有官有私。官奴婢是犯罪没入的,私奴婢则因贫而卖买。当时两者之数皆甚多。卓王孙、程郑,都是以此起家的。所以《史记·货殖列传》说:“童手指千”,则比千乘之家。甚而政府亦因以为利。如晁错劝文帝募民入丁奴婢赎罪,及输奴婢以拜爵。武帝募民入奴,得以终身复,为郎者增秩。又遣官治郡国算缗之狱,得民奴婢以千万数。前后汉之间,天下大乱,人民穷困,奴婢之数,更因之而增多。光武帝一朝,用极严的命令去免除它。然而奴婢的原因不除去,究能收效几何,也是很可疑惑的。
因去封建之世近,所以宗法和阶级的思想,很为浓厚。大概汉代家庭中,父权很重。在伦理上,则很有以一孝字,包括一切的观念。汉儒说孔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在诸经之传中,对于《孝经》和《论语》,特别看重,就是这个道理。在政治上,则对于地方官吏,还沿袭封建时代对于诸侯的观念。服官州郡的,称其官署为本朝。长官死,僚属都为之持服。曹操、张超的争执,在我们看来,不过是军阀的相争;而臧洪因袁绍不肯救张超,至于举兵相抗,终以身殉,当时的人,都同声称为义士。然而汉朝人也有汉朝人的好处。因其去古近,所以有封建时代之士,一种慷慨之风。和后世的人,唯利是视,全都化成汉人所谓商贾者不同。汉代之士,让爵让产的极多,这便是封建时代,轻财仗义的美德。其人大抵重名而轻利,好为奇节高行。后汉时代的党锢,便是因此酿成的。至于武士,尤有慷慨殉国之风。司马相如说:当时北边的武士,“闻烽举燧燔”,都“摄弓而驰,荷戈而走,流汗相属,唯恐居后”。这或许是激励巴蜀人,过当的话,然而当时的武士,奋不顾身的气概,确是有的。我们只要看前汉的李广,恂恂得士,终身无他嗜好,只以较射赴敌为乐,到垂老,还慷慨,愿身当单于。其孙李陵,更能“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司马迁说他有“国士之风”,真个不愧。他手下的士卒五千,能以步行绝漠,亦是从古所无之事。这都由于这些“荆楚勇士,奇才剑客”,素质佳良而然。可见当时不论南北人民,都有尚武的风气,所以后汉时,班超能以三十六人,立功绝域。一个英雄的显名,总借无数无名英雄的衬托。我们观于汉代的往事,真不能不神往了。
因武士的风气还在,所以游侠也特盛。游侠,大约是封建时代的“士”。封建制度破坏后,士之性质近乎文的则为儒,近乎武的则为侠。孔子设教,大约是就儒之社会,加以感化,墨子设教,则就侠的徒党,加以改良。所以古人以儒墨并称,亦以儒侠对举。墨者的教义,是舍身救世,以自苦为极的。这种教义,固然很好,然而决非大多数人所能行。所以距墨子稍远,而其风即衰息。《史记·游侠列传》所谓侠者,则“已诺必诚;不爱其躯,以赴士之阨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衿其能,羞伐其德”,仍回复其武士的气概。然而生活总是最紧要的问题。此等武士,在生产上总是落伍的,既已连群结党,成为一种势力,自不免要借此以谋生活。于是就有司马迁所谓“盗跖之居民间者”。仁侠之风渐衰,政治上就不免要加以惩艾;人民对他,亦不免有恶感。而后起的侠者,就不免渐渐地软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