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靖乱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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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先生留芜湖半月、进退维谷。不得已、入九华山、毎日端坐草庵中。日微服重游化城寺、至地藏洞。思念二十七歳时、于此洞见老道、共谈三教之理。今年四十九歳。不觉相隔二十二年矣。功名覇绊不得自繇。进不得面见圣上、扫除奸佞。退不得归卧林泉。专心讲学。不觉凄然长叹、取笔砚题诗一首。将曰:

爱山日日望山时。忽到山中眼自明。鸟道渐非前度险。龙潭更比旧时清。会心人远空遗洞。识面僧来不记名。莫谓中丞喜忘世。前途风浪苦难行。

又见山岩中有僧危坐问、

「何时到此。」

僧答曰:

「已三年矣。」

先生曰:

「吾儒学道之人、肯如此精专凝静、何患无成。」

复吟一诗云、

莫怪岩僧木石居。吾侪眞切几人如。经营日夜身心外。剽窃糠粃齿颊余。俗学未堪欺老衲。昔贤取善及陶渔。年来奔走成何事。此日斯人亦启予。

张忠等既阻先生之行、反奏先生不来朝谒。武宗皇帝问于张永。永密奏曰:

「王守仁已到芜湖、为彬等所拒。彼忠臣也。今闻众人争功。有谋害之意、欲弃其官入山修道。此人若去、天下忠臣更无肯为朝廷出力者矣。」

武宗皇帝感动、遂降旨、命先生兼江西巡抚、刻期速回理事。先生遂于二月还南昌、以祖母岑太夫人鞠育之恩、临终不及面诀、乃三疏请归省葬。惧不允。

六月复还赣州。过泰和、少宰罗整庵(讳钦顺弘治癸丑榜眼)以书问学。先生告以学无内外、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以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所谓穷理以尽性。其功一也。天下无性外之理、即无性外之物。学之不明、皆繇世儒认理为内、认物为外。将反观内省与讲习讨论分为两事、所以有朱陆之岐。然陆象山之致知、未尝专事于内。朱晦庵之格物、未尝专事于外也。整庵深叹服焉。

是年秋七月、武宗皇帝尚在南都。许泰、江彬欲自献俘以为己功。张永曰:

「不可。昔未出京时、宸濠己擒。献俘北上、过玉山、渡钱塘、在杭州交割于吾手、经人耳目、岂可袭也。」

于是用威武大将军钩帖、下于南赣、令先生重上捷音。先生乃节略前奏、尽嵌入许泰、江彬、张忠、魏彬、张永、刘翚、王宪等扈驾诸官、疏中言逆濠不日就擒、此皆总督提督诸臣、密授方略所致。于是羣小稍稍回嗔作喜。

止将冀元亨坐濠党繋狱。先生遂得无恙。后世宗皇帝登极。先生备咨刑部、为元亨辩寃。科道亦交章论之、将释放。而元亨死。同门陆澄、应典辈备棺盛殓。先生闻讣、为设位恸哭之。此是后话。

是年九月先生再至南昌。檄各道院、取宸濠废地、改易市廛、以济饥代税。百姓稍得苏息。

时有泰州王银者、服古冠、执木简、写二诗为赘、以宾礼见。先生下阶迎之。银踞然上坐。先生问、

「何冠。」

曰:

「有虞氏之冠。」

又问

「何服。」

曰:

「老莱氏之服。」

先生曰:

「君学老莱乎。」

对曰:

「然。」

先生曰:

「君学老莱、止学其服耶。抑学其上堂诈跌为小儿啼也。」

银不能答。色动、渐将坐椅移侧。及论致知格物、遂恍然悟曰:

「他人之学、饰情抗节、出于矫强。先生之学、精深极微、得之心者也。」

遂反常服、执弟子之礼。先生易其名为艮、字曰汝止。

同时陈九川、夏良胜、万湖、欧阳德、魏良弼、李遂、裘衍日侍讲席。有洙泗杏坛之风。是年冬、武宗皇帝自南京起驾、行至临清、将宸濠一班逆贼、并正刑诛。人心大快。

正德十六年春正月、武宗皇帝还京、三月晏驾。四月世宗皇帝登极、改元嘉蜻。诛江彬、许泰、张忠、刘翚等诸奸、录先生功降勅召之。先生以六月二十日起程、方至钱塘。科道官迎阁臣意、建言国丧多费、不宜行宴赏之事。先生复上疏乞便道省亲。得旨。升南京兵部尚书。赐蟒玉、准其归省。

九月至余姚、拜见龙山公。公当宸濠谋逆时、有言先生助逆者。公曰:

「吾儿素在天理上用工夫、必不为此。」

又或传先生与孙许同被害者。公曰:

「吾儿得为忠臣、吾复何忧。」

及闻先生起兵讨濠、又传言:濠怒先生、欲遣人来刺公、公宜少避。公笑曰:

「吾儿方举大义。吾为国大臣。恨年老不能荷戈同事。奈何先去以为民望乎。」

怡然不变。至是相见、欢如再生。

値龙山公诞日、朝廷存问适至。先生服蟒腰玉、献觞称贺。至明旦、谓门人曰:

「昨日蟒玉、人谓至荣、晩来解衣就寝、依旧一身穷骨头、何曾添得分毫。乃知荣辱原不在人。人自迷耳。」

乃吟诗一首云、

百战归来白髪新。青山从此作间人。峰攅尚忆冲蛮阵。云起犹疑见虏尘。岛屿微茫沧海暮。桃花烂熳武陵春。而今始信还丹诀。却笑当年识未眞。

先生日与亲友及门人辈宴游山水、随地指点良知。一时新及门就学者七十四人。

是年十二月、朝廷论江西功、封先生为新建伯、食禄一千石。荫封三代。少时梦威宁伯王越解劔相赠、至是始验。

明年正月、先生疏辞封爵、不允。时龙山公年七十有七、病笃在床。将属纩。闻部咨已至、促先生及诸弟出迎曰:

「虽仓遽、乌可以癈礼。」

少顷问、已成礼否。家人曰:

「诏书已迎至矣。乃瞑。」

先生戒家人勿哭。加新冕服、挽绅、事毕。然后举哀。一哭顿絶、病不能胜。门人子弟纪丧。因才任使。仙居、金克厚典厨、内外井井。

先生以先后平贼、皆頼兵部尚书王琼从中主持。又同事诸臣多有劳绩、己何敢独居其功。再上疏辞爵、归功于琼。

时宰方忌琼。并迁怒于先生。御史程启充、给事中毛玉、相率论劾先生指为邪学。先生讲论如故。门人尚谦临去、先生赠诗云、

珍重江船冒暑行。一宵心话更分明。湏(须)从根本求生死。莫向支离辩浊清。乆奈世儒横臆说。竞捜物理外人情。良知底用安排得。此物繇来是浑成。

嘉靖三年、海宁董萝。号萝石。以能诗闻于江湖。年六十八、来游会稽。闻先生讲学、戴笠携瓢、执杖来访。入门长揖上坐。先生敬异之。与语连日夜。萝言下有悟。因门人何秦请拜先生门下。先生以其年高不许。归家与其妻织一缣以为贽、复因何秦来强。先生不得已。与之倘佯山水间。萝日有所闻。欣然而而忘归。其郷之亲友。皆来欢之还郷。曰:

「翁老矣。何自苦如此。」

萝曰:

「吾今方扬鬐于渤海、振羽于云霄。安能复投网罟而入樊笼乎。去矣。吾将从吾所好。」

遂自号从吾道人。

时郡守南大吉、先生所取士也。以座主故拜于门下。然性豪旷不覊、不甚相信。遣弟南逢吉觇之。归述先生讲论如此数次。大吉乃服、始数来见。且曰:

「大吉临政多过失。先生何无言。」

先生曰:

「过失何在。」

「大吉历 数某事某事。」

先生曰:

「吾固尝言之矣。」

大吉曰:

「先生未尝见教也。」

先生曰:

「吾不言:汝何以知之。」

大吉曰:

「良知。」

先生笑曰:

「良知非我常言而何。」

大吉笑谢而去。于是辟稽山书院。聚八邑彦士讲学。

璆萧、杨汝荣、杨绍芳等、来白湖广。扬仕呜、薛宗铠、黄梦星等、来自广东。王艮、周冲等、来自南直。何秦、黄竹纲等、来自南赣。刘邦采、刘文敏等、来自安福。曾抃来自泰和。魏良政、魏良器等、来自新建。宫刹卑隘、至不能容。毎一发讲、环而听者、三百余人。一日讲君子喩义小人喩利章。众人倶发汗泣下。邑庠生王几与魏良器相厚。毎言妨废举业、劝勿听讲。及是日闻讲、自悔失言:即日执贽为弟子。

嘉靖四年。门人辈立阳明书院于越城西郭门内光相桥之西。

明年正月、邹守益以直諌谪判广德州。筑复古书院、集生徒讲学。先生为书赞之。

四月南大吉入觐。被黜、略无愠色。惟以闻道为喜。其得力于先生之薫陶者多矣。

是夏御史聂豹、巡按福建、特渡钱塘来谒先生、听讲而去。时席书为礼部尚书。特疏荐先生。御史石金等、亦交章庐荐、不报。

嘉靖六年、广西田州岑猛作乱。提督都御史姚镆征之、擒猛父子。未几、其头目卢苏、王受构众复乱、攻陷思恩。镆复调四省兵征之、弗克。阁老张璁、桂萼共荐先生起用、总督两广及江西湖广军务。先生闻命力辞、不允。乃于九月起马、繇杭衢、历常山南昌吉安诸处。一路门人迎接者、动数百人、不必细说。

十一月至梧州。先生以土官之叛、皆繇流官掊克所致、乃下令尽撤调集防守之兵、使人招卢苏、王受、喩以属祸福。

二人见守兵尽撤、遂自缚谢罪。先生杖而释之。抚定其众、凡七万余人。不动声色、一境悉平。

时八寨、断藤峡等处、自韩都堂雍平定以后、至是复遽险作乱。先生因湖广归师之便、密授方略、令袭之。卢苏、王受请出兵饷。当先效力、三月之间、斩首三千余级、扫荡其巢而还。朝中当事大臣、犹以先生擅兵讨贼为罪。頼学士霍韬力诵其功、乃得免议。止以招抚恩田之功颁赐奨赏。

先生一日谒伏波将军庙、(庙在梧州)、拜其像。叹曰:

「吾十五歳梦谒马伏波。今日所见、宛如梦中。人生出处岂偶然哉。」

因赋诗云、

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徂征敢倚风云阵。所过须同时雨师。尚喜远人知向望。却渐无术救疮痍。从来胜算归廊庙。耻说兵戈定四夷。

先生大兴恩田学较。广西士民始知有理学。

十月先生以积劳成疾。病剧。上疏乞休。不候旨遂发。布政使王大用、亦先生门人。备美材以随。

十一月廿五日、踰梅岭、至南安登舟。南安府推官门人周积来见。先生犹起坐、咳喘不已。犹以进学相勉。廿八日晩泊船。问、

「何地。」

侍者对曰:

「青龙舗。」

明日召周积至船中。积拱俟良乆。先生开目视曰:

「吾去矣。」

积泣下。问、

「有何遗言。」

先生笑曰:

「此心光明、复何言哉。」

少顷瞑目而逝。时廿九日也。享年五十七歳。

南赣兵备门人张思聪、进迎于南野驿、用王布政所赠美材制棺。周积就驿中堂沐浴衾殓如礼。明日为十二月朔。安成门人刘邦采适至。同官属师生设奠入棺。初四日舆衬登舟。士民远近遮道、哭声震地。如丧考妣。舟过地方、门生故吏连路设祭哭拜。

将发南昌、东风大逆、舟不能行。门人越渊祝于柩前曰:

「先生岂为南昌士民留耶。越中子弟门人相候已乆矣。」

祝毕忽变西风。舟人莫不惊异。门人王几等数人、以会试起身。闻先生讣音。还舟执丧。

二月抵家。子弟门人辈、奉柩于中堂、遂饰丧祀、妇人哭于门内、孝子及亲族子弟哭于幕外。门人哭于门外。毎日四方门人来者、百余人。

十一月葬横溪。先生所自择地也。先是前溪水入懐、与左溪会。冲啮右麓。术者心嫌、欲弃之。有山翁梦见一神人、绯抱玉带立于溪上、曰:「吾欲还水故道。」明日雷雨大作、溪水泛溢、忽从南岸而行。明堂周阔数百丈。遂定穴。门人李珙等、更番筑治、昼夜不息。月余墓成。

会葬者数千人、门人中有自初丧迄葬不归者。即孔门弟子之懐师、亦不是过矣。御史聂豹、原未拜门下。及闻讣之后。遣吊奠、亦称门人。葢素佩先生之训、中心悦而诚服也。

后十二年浙江巡按御史周汝贞、亦先生门人。为建祠于阳明书院之楼前。扁曰:「阳明先生祠」。各处书院、倶立先生牌位、朝夕瞻礼。

比于仲尼、今子孙世世、袭爵为新建伯不絶。

先生幼时常言:

「一代状元不为希罕。」

又言:

「须作圣贤、方是人间第一流。」

斯言岂妄发哉。

先生殁后、忌其功者或斥为伪学、乆而论定。至今道学先生尊奉阳明良知之说。圣学頼以大明。公议从祀圣庙。后学有诗云、

三言妙诀致良知。孔孟眞传不用疑。今日讲坛如聚讼。惜无新建作明师。

又髯翁有诗云、

平蛮定乱奏奇功。只在先生掌握中。堪笑伪儒无用处。一张利口快如风。

握中。堪笑伪儒无用处。一张利口快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