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重新蓄能的弹射器中溢出的蒸汽萦绕在座舱外面时,喷气式飞机的喷焰偏转器开始放低。我注视着漆黑的夜空,看着F/A-18“大黄蜂”①攻击机 ( Hornet)引擎 ( engine,发动机)的亮光渐渐消失在我的眼前,几秒钟前它还在我们前方几英尺②处从弹射器上准备弹射。现在轮到我们了。我将停机闸操纵杆猛地向里一拉,松开了这架重达57000磅③的EA-6 B“徘徊者”④电子攻击机的双轮,使它能滚向“中途岛”号航空母舰⑤上的两个蒸汽弹射器中的一个。现在,使我们免受“大黄蜂”引擎气浪冲击的钢墙正被6对水压动力钢臂放低。钢臂刚与甲板齐平,“徘徊者”的前轮就试探性地越过钢墙,朝弹射器滑道滚去。蒸汽模糊了我的视线,看不清穿黄衫的飞机指挥员。由于看不清他们的信号,我只能停下飞机,低声咒骂。
“他们通报飞机的舰上重量⑥是57000磅,我在接收。”“岩洞”说着用他的手电筒发了一个圆形信号,告诉距我们战机下面10英尺的甲板上穿蓝衫的水手,他已正确判断出我们这架喷射机的毛重。“岩洞”是“岩洞人”的简写,对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来说,这似乎是他最合适的呼号。
他一头黑发,按照传统的机组人员的发型理得很短,方下巴看上去把他红润的皮肤拉得很紧。他中等身材,肌肉发达但毫无赘肉。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位经验丰富又精明能干的电子战军官,精通各种导航技术和电子战技术。电子战军官没有进行过飞行员训练,但“岩洞”具有沉稳的气质,这对于帮助我这个初出茅庐的飞行员———舰载机部队中称为“未琢之玉”的人适应航母上紧张的生活是十分必要的。
从弹射器上散发出来的滚滚白色蒸汽云终于消散了,黄衫指挥员重新显露出来,在烟雾中活像个魔术师。他向我们发出展翼信号,接着又做了个幅度很大的手势,让我加速向弹射器滑行。我感到热血上涌,大脑中充斥的都是飞行任务。一句话,我严阵以待。
“展开机翼。”我对着机内的通话器说道,但“岩洞”已抢先我一步。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机翼正在展开到锁定位置。
“机翼展开并锁定,右翼好,”“岩洞”说,“襟翼放下”。
“左翼好。”我说着移动襟翼操纵杆。黑暗中我几乎看不到襟翼和缝翼的移动。“放下襟翼”。
“完成后请报告。”“岩洞”说。
“襟翼 30 ° ,水平展翼偏转,缝翼放出,仪表正常。检查完毕。”我说。我呼吸急促,汗水顺着额头流入眼睛。
就像一个盲人依靠他长长的探路棒向前行进,我驾驶“徘徊者”向前移动,前轮弹射杆探寻着连接飞机与弹射器的滑道。当弹射杆接近滑道时,黄衫指挥员动作越来越慢,也越来越精确。
我明确按照他的指示行事。现在,他没有做出一个大的手臂动作,仅仅对我点了点头。向左点了一下头,又向右点了一下,接着我听到弹射杆滑入滑道的让人欣慰的嘭嘭声。黄衫指挥员后退到安全距离外,并示意我继续前进。我加大油门,使“徘徊者”轻轻绷住了弹射器的牵制器。牵制器用来保持“徘徊者”在原地不动,直到弹射器产生 53000 磅的推力。在那个神奇的时刻,牵制器会“啪”的一声打开,飞机将在两秒的时间里从静止一下子加速到150英里/时。经弹射军官同意后,黄衫指挥员闪开,左臂猛地向前一挥与甲板平行,右臂向上垂直指向漆黑的夜空。他活像橄榄球赛中准备做一个长传球的四分卫。
按照黄衫指挥员的指示,我左臂用力将油门开到最大,宗教式的应答祈祷文开始了:“我全神贯注,双脚向着甲板,图像稳定,控制系统正常,驾驶仪表良好,没有警示灯亮。我准备开灯。”我用左拇指触动外部灯的总开关,瞬间,“徘徊者”从一个深灰色机器转变成一个红绿灯相间的怪物。牵制器拉住飞机,束缚着两台在我下面轰鸣的普拉特·惠特尼引擎。灯刚亮起,弹射军官屈膝手触甲板,给弹射员发出信号。最后的安全检查已经完成,按下弹射按钮。我们的命运就此注定。
我的头猛地撞向弹射座椅的头枕上,当我努力抵抗由弹射引起的过载的快速袭击时,不由对着机内通话器呻吟了一声。仪表变得很模糊,因为我的眼球好像被压缩到眼眶底部去了。飞机剧烈地振动,叮叮当当响着从弹射器轨道飞向漆黑的深渊。
在弹射造成的反应快结束时,我又能集中注意力了。我的脑海中出现了130和120这两个数字。我的眼睛开始在仪表上搜寻它们,以防这两个数字所代表的事情发生。弹射前,我已把空速指示器设置在130节。如果弹射结束后,指示器上指针指示的速度低于130节,我就必须抛弃所有外挂物,使飞机减重7400磅,以保障飞机安全升空。如果数值低于120节,我就得立即命令“徘徊者”上的4名机组人员跳伞,因为不管怎样,我们都没有足够的速度继续飞行了。谢天谢地,我看到指针超过145节,于是对着机内通话器说道:“空速正常,弹射正常。”这时黑夜完全将我们吞没了。仪表显示我们正在爬升,我希望仪表一切正常。机舱外没有地平线,我什么也看不到。我左臂弯曲,用全身力气压着油门,给在下方几英尺远的两台大型发动机一点推力。
“你可以把起落架收起来了。”“岩洞”咯咯地笑着。
“明白。”飞行高度超过1500 英尺时我屏住了呼吸。我应该在弹射之后立即收起起落架以减小阻力,但当时我的眼睛盯在仪器上,受剧烈的弹射起飞振动,而且对夜间弹射充满不确定性。我快速抬起起落架收放手柄,等着正确的显示。“我已收起起落架并锁定,正在等待速度达到185 节。”我说道,让我的机组人员知道我要等“徘徊者”加速至185节再收起襟翼———185 节是襟翼收起的最小速度。“超过185 ,收起左边襟翼。”我边说边从机舱后视镜中观察襟翼收回。
“收起右襟翼。”“岩洞”说道。
“正在爬升,起落系统收回完毕,液压系统已隔离。”我通报的是飞机的外观和液压系统隔离阀的状态。飞行员之所以讨厌夜间弹射是因为缺乏控制。你被发射到夜空中,在飞机到达甲板末端时祈祷弹射器能给飞机以足够的速度飞行。白天你的眼睛可以看到加速过程,反应到大脑告诉你弹射非常成功。而在夜间,所有的视觉线索都没有了,你有的只是仪表。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你还是能感到猛烈的重力加速度,因而你全神贯注于空速指示器,希望它不会撒谎。
“‘铁爪’605升至2500英尺。”“岩洞”严格按照起飞程式通报飞行高度。每个飞行中队都有一个无线电呼号;我们中队的呼号是“铁爪”。我喜欢我们的呼号,因为它听起来很有力,在航母上正需要这种有力的品质。“岩洞”的皮带和飞行靴已随他参加了数次航行,它们又旧又破,靴子鞋面上原本又亮又软的皮子由于多次被汗水浸蚀,露出一块块灰白色的污渍。作为一块“未琢之玉”,跟着像“岩洞”这样经验丰富的电子战军官我心里很踏实。
在距离航母7英里处,我掉头绕“中途岛”号航母飞了一个10英里的弧线。我们围航母绕了一圈,然后朝西北330 °航向飞去。“起飞,‘铁爪’605进入航道,换频。”“岩洞”说着,告诉“中途岛”起飞控制中心我们可以执行任务,并把无线电频率切换到打击控制频率。在最终开始执行任务之前,需要把无线电频率从起飞控制频率切换到打击控制频率。每个控制台负责航母周围不同的领空。“打击控制台,‘铁爪’605等待敌我识别器检验。”“岩洞”在核对“打击控制台”在其雷达示波器上是否准确读出我们飞机的方位。
“徘徊者”的敌我识别系统会用断续讯号和高度读数回复航母的雷达询问系统。在和平时期,这种断续讯号允许控制器监视我们执行任务,告诉我们避免任何交通事故。战争时期,该系统帮助航母识别敌机和友机。
“‘铁爪’605 ,攻击机已清晰地看到你,你们可以继续飞行。”
“换频。”“岩洞”边说边迅速地旋转无线电上的旋钮,以便调到E-2C“鹰眼”⑦预警机的无线电频率上。“鹰眼”是担任监控我们的活动和向我们通报任何相遇航线上的空中交通情况的空中平台。“鹰眼”在15分钟前已起飞,以便为整个任务的行动区域绘出一个空中图像。
“‘自由’,‘铁爪’605等待电子监控。”
“‘铁爪’605 ,‘自由’明白。”来自“鹰眼”控制器的声音,确认我们的飞机已出现在它的雷达荧屏上。
“我们还需爬升1000英尺。”我通过机内通话器通知他们我们刚刚上升到19000英尺,最后爬升高度应为20000英尺。我逐渐减小飞机爬升速度,拉回油门并一点点降低机头。恢复平飞过程很顺利,我在氧气面罩后露出了笑容,我拼命地想让飞机上的电子战军官们信任我的飞行技术。今晚在“徘徊者”上,“岩洞”和我一起坐在前座,而“脸”和“巴格湾”坐在后排,他们是两名电子战军官。“脸”之所以叫“脸”是因为他喜欢女人,并且相信她们也喜欢他。他的肤色永远是一种又深又浓的地中海人特有的黝黑,这与他的形象很配。而“巴格湾”与之相反,又矮又壮,活像一只好斗的牛头犬。他的呼号叫“巴格湾”,因为我们觉得如果用一条穆斯林头巾裹在他的头上,他肯定很像一个叫“巴格湾”的贝都因人。
我们今晚的任务是例行的电子侦察测量,我们会用“徘徊者”上的高级电子接收器去侦察和搜索并定位阿曼湾中可能出现的正在工作的敌方雷达。
“脸”和“巴格湾”会搜索可能的敌方雷达信号,然后确认敌人的位置。“中途岛”号航母正在往霍尔木兹海峡以南几百英里处行驶,所以我们预计今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事实上,这次飞行真正的但未言明的用意在于检验我的夜间着舰技术,以及确定我在与队友们的航母降落技术的不断竞争中是否能站住脚。
距离我上一次夜间着舰训练已经过去53 天了,因此我有点儿紧张。海军条例规定,新飞行员从第一次夜间着舰训练到入队后的第一次夜间着舰的最大间隔时间不得超过20 天。然而,由于波斯湾的局势很紧张,我所在的中队需要一名新飞行员,于是“中途岛”号航母上的第五空军部队司令 (通常称为舰载机大队长)就为我破了例,我很开心他们这样信任我,但这丝毫不能消除我的紧张心理。
10天前,我刚从华盛顿州的惠德比岛海军航空站 (西雅图的正北方)完成了岸基训练。而现在,1990年的12月10日,即8月2日伊拉克入侵科威特的4个月之后,我已经来到萨达姆·侯赛因的家门口。我的思想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急转弯。当初认为“中途岛”号航母在作战行动中会一马当先,所以我主动要求在这艘航母上服役,而此时此刻的我却感到不知所措,没有一点儿信心。在我两年半的飞行训练中,我总共完成了20 次白天着舰,而仅有6次夜间着舰。我不仅对这艘航母的快节奏环境感到陌生和不适应,而且觉得不久以后很有可能发生战争。
为了做好战斗准备,我知道要想活命的话,就必须尽快提高我的飞行技术。在航空方面,飞行员的飞行技术不是一劳永逸的,也就是说,如果飞行员不经常飞行的话,他的技术会很快退化。优秀的飞行员总是比机舱内发生的每种情况要提前一步,运用正确的判断在各种不同的处理方法中做出最佳选择。他们是超前行动者而不是被动反应者。这种超前性来自于经验和实践。今晚,缺乏经验和实践的我感到反应很迟钝,总是比飞机慢一拍,而不是超前于它。这不是一个好感觉。
“导航数据已更新。”“岩洞”说,他正认真地使用“徘徊者”上的地面测绘雷达把飞机最新方位输入导航系统,不断修改导航设定原案。
“明白,”我说,“液压系统正常,燃油正常,现在还有15000磅燃油。”45分钟后我们将返航,届时我那衰退的降落技术将得到检验。现在我对计算燃料的梯状图颇感放心。按照我选定的当前燃料流量设定,在返航前我们还有11400 磅的燃料,这是绰绰有余的。“徘徊者”的结构设计使它在航母上降落的最大燃料量被限制在8800磅,所以我估计很可能还得放掉一些燃料。当唯一的着舰地方只是在海洋中的一艘军舰时,燃料就成了每个海军飞行员最担心的事情。我开始感到放松了些,意识到自己终于开始超前于飞机行事,开始参与到可能发生的事情当中去了。
幸运的是,今晚我们是在阿联酋的马斯喀特的小机场范围内。阿联酋允许“中途岛”号航母在紧急情况下使用这个机场。上级已对我们下达指令,马斯喀特机场只能在陷入绝境时使用,因为它是一个短跑道机场,没有降落阻拦装置,而且我们对它毫不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