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小道,道边流水潺潺。
但处夜色之中,自然没有平日里那种烟柳平桥春意盎然之感,此刻一辆马车自远方疾驰而来,也并非尘土飞扬黄沙满天。
十方大山深处有座小镇名为“绍坞”,在当地语言里是‘宝山’之意,这里名风纯朴,风景怡人,是一方难得的净地。
这条蜿蜒小道便是通向绍坞镇,只不过此间离那镇子约莫还有三里路程。
那马车风驰电掣奔逸绝尘,眼看离小镇绍坞越来越近,赶车女仆的神情终是轻松了些,却依然没有停止吆喝,手上鞭打快马的动作更没有丝毫停滞。
白驹过隙,时间在此仿佛过去了许久。
放眼望去已遥遥可见那座小镇的轮廓,可见其内灯火阑珊,屋舍俨然,那女仆望向那里,澄净的秀瞳里露出些许希冀,然后她放下皮鞭,自怀中取出一方绣帕轻轻擦拭着额首雪白的肌肤。
少顷,她喝令让马车停下,然后转身掀开帘幕进了身后尚算宽敞的车棚。
车棚里一片漆黑,周遭更已没有了明火器物,她便只能以手代目摸索着爬了进去。
许久,她将白皙的玉手搭在棚里昏睡的那名少年额头上,沉吟不语,方才舒缓的柳眉再次紧皱起来……
白鹭原与绍坞镇相隔百里,切不知大哥能否安然应对那名孤傲贪婪的紫衣少年?
如若求不到绍坞镇里那颗“归玄丹”,又如何救活眼前的少年人,他可是俞自斟,灵秀山数百好汉的救命恩人……
此刻车中那名少年人的状况极为糟糕,额首发烫气若游丝,最致命的伤口是在后背……一道剑伤从后背贯穿至胸口,好在这道伤口终是偏离了心脏两公分左右。
那日俞自斟与尚家大公子比武切磋,失手误伤大公子后,俞自斟一行便对其颇为关切,那大公子生得羸弱,却好歹武功深厚,倒也无碍,不料在一行众人回到关东灵秀山后,方有传闻说那大公子愈发病重,后来竟是卧榻不起……
也便是在月前,灵秀山遭遇尚府围攻,众人方才知晓大公子夭折一事。
说是尚府,其实也不尽然。传言那日尚家大公子逝世后,二公子尚郜便以‘为兄复仇’之名招揽了不少手下,更不惜花费重金邀请了不少武林高手加入了尚府阵营。
而灵秀山虽说同样家大业大,然则人手稀缺,最大的问题是……除了常三思外没有真正的高手。
尤其是在当日,恰逢关东绿林各寨每年一次的“扣首大会”,无论是初出茅庐的俞自斟还是声名远扬的常三思均已外出,诺大个灵秀山,便只剩她一介女流主持大局。
刀剑相交,生死立见。
眨眼之间,灵秀山侧翼防守便被突破,灵秀山寨内,立时刀剑嘶鸣,杀声震天。灵秀山众好汉只得且战且退,好在虽说寡不敌众,但灵秀山地势复杂,唯有山中好汉对此了如指掌,一众进了密林后便各自为战,摸索着隐匿进了深山老林。
那女仆独自坐在车棚外想着灵秀山那些死去的弟兄,想起后来在密林中若不是俞自斟及时出现,恐怕大伙皆有可能丧命于此,想起若不是那夜,俞自斟亦不会身受重伤命悬一线……她白皙的面庞上,浮现出愧疚之色。
雪白的月光映射在这片山峦上,极为柔和地铺洒在她如雪的脸庞,她抬头仰望着这轮明月,月光便仿若凝脂洋洋落在她身上,勾勒而出的轮廓宛如月宫仙子,十分迷人。
良久,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幽静的夜空里忽然传来几声极为细小的沙沙之声。
那沙沙声越来越大愈发临近,她犹自坐在那处,秀眉微颦。
夜色里,一名书生装扮的青年从柳荫下缓缓迈出脚步,一双略显破旧的布履踩在黄沙里,踩在青草地里,沙沙作响。
他是一名书生,手中紧握的却不是书卷更不是才子们善于摆弄的题诗折扇而是一柄短剑……
银白月光照耀在短剑上,剑尖处似乎还有几许鲜血兀自滴落……
女仆灵动的眸子望向短剑,不由露出厌烦之意,她的声音更是因此显得清冷了些:“你家主人应该告诫过你,好狗不该挡道。”
“抱歉,我家主人这次放我出来不仅是为了挡道……”那名书生用冰冷的眼眸平视着她说道:“同样还是为了咬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极为平静,可他的嘴巴却张得很大,漆黑夜色里犹如深渊形成的巨口,能够吞噬一切。
“而且,我家主人说过,在他养的这群狗里,我并不是最会咬人抑或最能咬人那一只,但却是最适合咬死姑娘的那一只。”书生悠悠举起手中短剑,强调到。
“果然是你。”女仆的双眸依旧望在剑尖尚未干透的血渍上,厌恶之色愈发明显,“沧澜剑生——公羊玉白。”
“早在十年前,你与你哥哥踏海琴生——公羊无策便已名动江湖,他的琴艺配合你的剑术,犹如沧浪之水滔滔不绝,攻守兼备,曾一度令多少同辈望尘莫及,令多少少女暗自倾心……”
“可谁也没有想到,你公羊玉白竟对你嫂子……”
十多年前,淮阳公羊世家还未似如今这般声名显赫,更称不上什么武林世家,在淮阳一带甚至需要倚靠一些世家方能立足。只是后来的几年里,公羊兄弟锋芒初露,公羊世家不仅脱离了世家庀护,更是一路高歌猛进成为了淮阳一带当之无愧的霸主。
诚然,若非后来公羊玉白在兄长大婚之日欺凌嫂子至其嚼舌自尽,若非那夜他勾结旁系欲意杀害兄长致使兄弟反目成仇……恐怕公羊兄弟之名如今业已响彻九州,与紫衣尚郜亦不遑多让……
“不过是为了一把祖传的“寸爻”魔琴,你便做出了那么多天怒人怨的事情,你自负无论是琴艺还是剑术都在兄长之上,可那夜一战后你才知晓原来你什么都不如他,沧澜剑法他比你懂,踏海琴谱他更是洞若观火……”女仆言语之间,嫌恶地看着公羊玉白手中精秀的短剑,补充道:“那夜他之所以没有杀你,没有夺去你的沧澜剑,不过是希望你体会踏海沧澜之中那种宽宏磅礴绵延不绝之意罢了,可你还是执迷不悟,逃离中原后入了西域妖刀一门修习了血刀经,从此江湖更有传闻说你战斗前为了将血刀经提升至巅峰战力居然对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下手,就连乳臭未干的孩子都不放过……”
听着这一席话,公羊玉白忽然嗤嗤笑了一声。
“世人都说我为了一把古琴做这么多事很可笑可恨亦很可悲,然而当今世上,又有几人懂“寸爻”?”
他执剑向前,仅此一步,道边潺潺流水却猛然间汹涌澎湃起来……
沧澜剑清洁的剑身赫然泛起滔天血光,几乎就是在这瞬间,周遭稀薄月光也都随之一片嫣红……
他站在血色里静静看着女仆,看着女仆身后那两马车,看着在他目中渐次血红的皓月,痴痴的笑着。
他很满意现在的自己,满意于沧澜剑意与血刀经的完美融合,更满意于自己即将施展出的血影千幻与沧澜剑法的完美配合……
所以他平静地,步步逼近。
那名女仆仍用嫌恶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她婉然自车棚里抽出一把断剑,缓缓站起身来。
没有白衣翩翩,没有琼楼玉宇,没有缥缈出尘,却恍如隔世千里,她一双洁白无瑕的赤足轻踏在马车上,她便站在了极高处,是以夜风骤起,所以耳畔青丝飞舞。
骤然站起的瞬间她没有任何停顿,而是赤足向前一踏的同时,她的身形便踏在了虚空,同时她秀手一挥,这一挥犹如信手拈花,又似轻拂画眉,似文流墨客描缀画卷认真细致入微的绝笔,又似阁楼雅店中棋道大家深思熟虑后的落子……
这一剑极为讲究,为了这一剑,她准备了很久……
从赶车至此确定拦路人是公羊玉白开始她就在有意无意地拖延时间,多年前,她便对公羊玉白了若指掌,她知道他喜怒无常,知道他习惯脚踏破旧布履,衣裳却总是光鲜华丽,看似寒酸书生,实则好色嗜杀挥金如土,他擅于赏文弄墨,施施然而行,实则略有不喜便会对路人刀剑相向……
他对沧澜剑法领悟颇深,又费尽心思修习了血刀经,更是几乎同时学会了妖刀一门秘术血影千幻……这些,她都知道。
因为在很久以前她便在灵秀后山发过誓,如若今生有幸,定要亲手斩杀公羊玉白!
没有什么特殊因由,只是因为她从心里嫌恶他,只是因为觉得他很可恶,很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