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守望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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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生死绿洲——寻找神秘古城疏勒(2)

古城位于一个高岗上,背负天山北坡,面对北方的旷野。东侧是一道深涧,涧水清澈。北边,留有近百米城墙遗址,城墙环抱之下,有一处挖井的残迹。环绕四周的是刚刚从冬眠苏醒过来的丰饶农田,如同中原的梯田,遍布山梁,又不同于梯田,完全依起伏的地形分布,没有人为安排的等级。一处处农家院落,就错落在一个个山坳。我们见不到内地农区春耕即将来临的紧迫气氛,却提前领略了丰稔收获的放松感。我恍惚看到,某个农家院落走出一位身着胡服的少妇,她不但为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绝望战士带来了希望,还为那义重于生的将军奉上了可以融化冰雪的暖意。北方,一望可及的是遍布松柏的天山山前地带,与我当年放牧的松树塘一模一样。而云遮雾绕的冰峰,尚未化冻的河流,成了古城的远景。我站在危如累卵的东侧城墙,仿佛听到义薄云天的范羌在山涧的另一侧振臂高呼:“我是范羌,来接你们回家!”

《后汉书·耿恭传》我早就可以背诵,但我确实是第一次读出了始终储存在史传精炼简洁文字之间的丰富细节与永不磨灭的情感。英雄与美人另一个意义上的互相拥有,面对生死的义无反顾的抉择,追随者对道义与责任的认定,始终与雪峰并存。最美妙、最难得、最完整、最纯粹的瞬间,伴随艰难困苦、患难与共、九死一生、临危不惧,共生在这春耕刚罢的山野间。耿恭的坚守,是为了保障天山南北的绿洲不受战火焚烧,是为丝路通畅无阻。

这是我在新疆仅见的自然景观、人文景观、历史文化遗存完美结合的地点。美,不只表现在山水之间,情感,不止洋溢在欢乐的人群里。历史往事与历史人物,成为我思我行的一部分。在这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这就是耿恭的疏勒城。”

这当然是耿恭的疏勒城。

从宏观来说,与金蒲城相比,耿恭的疏勒城要更接近柳中城。它必定位于匈奴骑兵南下的关键位置(“当匈奴之冲”)。北塔山的考察使我受益匪浅,自古以来,那就是游牧民族南下,进入(侵扰)农耕区域的通道。而疏勒是自北塔山东行、西进、南下的必经之地。这正是匈奴与耿恭都不能舍弃疏勒的理由。

从微观(依据《后汉书·耿恭传》的具体记述)来说,耿恭的疏勒城建立在山坡(绝不可能在平地),十五丈深的井是在山上挖掘的,城的一侧有一道深涧,既是古城屏障(坚实的城墙),也曾是古城依托(饮水之源)。它的北城墙是关键的防御点,因为敌人(骑兵)只能来自北方。

另外,更直观的是,这里有丰厚的汉文化遗存。不但遍地秦砖汉瓦,而且绿洲的作用与位置,几千年来从未改变。奇台博物馆馆藏的麻沟梁文物,已经能说明一切了。那些精致的汉代瓦当,特别是巨大的铲形瓦,我的印象极为深刻。

从1972年薛宗正与徐文治先生实地考察后提出这就是汉代的疏勒古城开始,一直有不同意见。但我相信,只要手执《后汉书》亲临其境,不同意见就足以化解干净。这里——奇台县半截沟乡麻沟梁村的石城子——就是丝路通畅与否的症结,绿洲能否延续的屏障。

2007年9月,新课题“新疆绿洲文明调研”批准立项。我们调研组成员再次跨越了从北塔山到疏勒城、从侏罗纪到21世纪的立体时空,重访麻沟梁。

“十一”前夕,整个半截沟乡都沉浸在秋收的成就感中。一种特殊的沉静,使路经者也成为收成的受益者。此行我的最大收获,是在疏勒古城审视了着名的“绿洲定律”。一百年前,美国气象学家亨廷顿来到新疆,他的研究课题是“气候与文明”。他考察了塔里木南缘与东端的古绿洲,并提出:新疆的绿洲,人的居住耕作期一般是二百年,二百年后将沦为荒漠。而荒漠自动恢复成绿洲,则需要三百年。我曾将上述结论称为“绿洲定律”。2007年9月的疏勒古城之行,使我发现了一个(目前是唯一一个)突破了定律的新疆古绿洲,那就是半截沟乡。耿恭在纪元之初屯戍金蒲城与疏勒城,以疏勒古城为标志的半截沟乡,是人类陆续农耕两千年的绿洲。至今,特别是9月,在疏勒古城放眼望去,不是植被就是农田,见不到衰老与颓败的晦暗之色,仍然是生机勃勃的聚落地。置身自然景观、人文景观、历史文化遗存之间,很容易找到绿洲生死的脉门:半截沟乡的农田平均高度是海拔一千三百五十米。而亨廷顿考察的塔里木的绿洲,比如乌鲁塔提、达玛沟、米兰,在海拔一千米以下。这个发现也是亨廷顿另一个见解的“注释”。亨廷顿说:塔里木的问题并不是河流越来越短,而是河水越来越咸。塔里木、准噶尔都是盆地,水分逐年蒸发,盐碱却越积越多。一千三百五十米的高度,足可以化解掉上述的危机,因为盐碱会随水向低处流去。天山之水最纯净,离麻沟梁村不远,就是着名的天山牧区江布拉克。江布拉克,据说是“圣水”之意。有圣水浇灌,疏勒城到今天仍然是年轻的农耕区域。

2007年10月30日,我们第三次来到疏勒城。除了古城,这次的目标还有古城附近的“怪坡”“响坡”,特别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石阵”。

所谓“怪坡”,是一段山路,明明是下坡,可车辆会自动爬升。原来我认为那不过是视差,但到了当地,马上知道是我错了。我们在路边的农家做了试验,水确实是从器皿高端流出。所谓“响坡”,是一块长形山坡,地面长的草看上去与其他地方的颜色不同,显出灰绿色。人走上去,有特殊的响声,不是脚步声,不是回音。如同走在一面鼓上。这里民间历来传说,下面有秘藏,或说是耿恭的武器库,或说是阵亡将士们的尸骨葬地。“响坡”令我产生了许多联想。前面提到的耿恭的神奇弩机,那是写入《后汉书》的内容,不会是向壁虚构。而匈奴长期对耿恭紧追不舍,围而不攻,是不是也有这种神秘武器的因素在内?在考察楼兰古城时,我曾经提出,着名的“三间房”不是官府(不是西域长史府),而是楼兰古城的库房(保管武器、档案、帑藏)。所以是楼兰最结实的建筑。如果最终发现疏勒城的“三间房”是掩藏在地下的,我不会觉得惊讶。在这里,一切地面建筑目标都太大。更何况储藏着秘不示人的“宝藏”。据《后汉书》记载,耿恭撤离疏勒城时,除了随身所携,别的都没有带走。“怪石阵”是在天山脚下的要隘,有个由巨大石头设置成的“八阵图”。这石头的迷宫肯定与古城有关联。难道它是疏勒城南方的关防?

在初雪降临的疏勒城,一处老鼠洞引起我的注意。附近有许多鼠洞,刨出的都是黑色的泥土,这个截然不同,是土黄色的木渣。我随手抓了一把,轻轻的、松松的,借来打火机一点就着。我马上联想到:疏勒城一定还有许多秘密隐藏。据我所知,这是老鼠洞第二次“立功”。第一次,是七十多年前在额济纳,瑞典考古学家贝格曼为了解救跌进老鼠洞的爱犬挖开了鼠洞,却见到了整整一座“汉简博物馆”。老鼠洞成为着名的“居延汉简”发现的引子。这次,老鼠洞会告诉我们关于疏勒城、关于神弩将军耿恭的什么秘密呢?这个比手腕还细的老鼠洞,是疏勒城区域“怪坡”“响坡”“怪石阵”之外的第四个“奇迹”。与北塔山、将军戈壁一样,这里也是出产奇迹的秘境。而我们的考察则刚刚开始。要不了多久,疏勒也会与楼兰一样,引起人们的瞩目,成为解读西域文明的新的关注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