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守望绿洲
12537900000014

第14章 守望天山(1)

2007年9月28日将长久停留在我的记忆中。

按原计划,这一天我们的考察队将重访黑戈壁西缘的明水古城,最终却在与明水毗邻的天山峡谷发现了恢弘壮观、令人震惊的军事要塞。

明水是甘肃黑戈壁(肃北马鬃山)与新疆东天山两个地理单元的分界。要塞所在位置,属于东天山东部边缘的无名区域,它的地名曾叫“大石头”或“白石头”。明水附近,古道四通八达,1934年,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从甘肃进入新疆,路经明水时发现了一座古城,并由他的助手、考古学家贝格曼作了实测。包括赫定在内,近百年来穿行于此的中外探险队有十数支之多,竟与距离明水古城仅一望之遥的要塞失之交臂。但这样大的一个军事管制区,却从不为人所知,静静地潜藏在天山峡谷。在方圆大约十公里的区域内,要塞至少分成六组建筑群落,不管是什么时期、由谁设计施工的,都具有超凡的战略眼光,如果可以将天山古道比作动脉,那它正卡住了搏动的脉门;如果可以将天山古道比作叩听心律的听诊器,那它就是敏感的按胸端。

今天,随着神秘要塞复显于世,一段关系到天山绿洲牧场存亡、丝绸古道兴衰的往事,便穿过岁月流水,成为现实生活的新话题。

从东天山的要塞回到北京,我总感到一直没有走出那个天山秘境。

我反复核对了能见到的中外记载,确认东天山的要塞是从未有人报道过的遗址,有了“知廉耻”的题字,它就铭刻上历史人物杨增新的名字。

杨增新是清朝鼎革过渡到民国的新疆第一任督军,1928年在一次政变中遇刺身亡。杨增新主政新疆期间,先后经历了大清帝国与沙皇俄国政体倾覆带来的区域性震荡,在内陆亚洲的地缘政治重新组合时期,为中国保有了六分之一的领土。在位的近二十年间,杨增新殚精竭虑地弃绝战乱,平息纷争,还百姓以安居乐业。至今,在新疆各族群众中仍然享有崇高威信。四十年间云游天山南北,我多次亲历了这样的场面:一提起杨增新(“老将军”“杨将军”),不同民族、不同处境的群众就充满情感,甚至热泪盈眶。杨增新是旗帜鲜明反对“疆独”的人,有他在位,企图分裂祖国的亡命之徒便不能在新疆本土立足。当时民国政府曾表示:由于无力顾及,准备放弃阿勒泰地区(此前阿勒泰直属中央政府)。但杨增新倾尽全力,坚持将阿勒泰纳入中国新疆,有效地阻止了由于大清解体带来的“多米诺骨牌效应”。现在中国西北边界的走向是他拟定的。时至今日,不难看出这是符合中华民族长远利益的边界。杨增新坚持在新疆要强调不同民族的共同点,强调同作为新疆人的责任感,至今仍然有积极意义。我们发现了东天山要塞,杨增新这个历史人物便回到了现实生活中,那部晦暗难明的陈旧史册,便不再是无字的天书。

2008年7月21日,经杨增新亲属指引,我们来到北京郊区昌平的沙河地方。1928年杨增新遇刺身亡之后,遗体通过俄国的西伯利亚铁路运到北京,就安葬于此。

在沙河公路边,杨增新神道碑成为新的景观,碑文由杨增新同僚王树楠撰写。我们为杨公酹,将酒倾洒在石碑前。一条大河(沙河)从公路穿过,两岸绿意盎然,可视野中仅有石碑,见不到杨增新的坟墓何在。

在河北村庄里偶然遇到了一位正在簸玉米粒的老农,看上去八十上下,他知道杨增新其人,并说出了坟丘的准确位置。

北岸的沿河小路在1958年以前曾是沙河的原始河道,1958年治理沙河水系,才改变了河道走向,在南边挖掘了目前的U字形新河。老人指明:新河河床中的一个地点(旁边有个水泵),便是杨增新坟墓所在。1958年修河之前,杨增新墓碑与坟丘一前一后都位于今天的河道之中,1958年时,只将石碑挪到目前的位置,为了水流顺畅则将坟丘削平,坟墓上原来的石材与跨越旧河的一座清代石桥的材料都做成了河堰。同时,老人告诉我们,当年没有挖掘(破坏)坟墓,只是推平了坟头。在探险考察过程,我对老人指认的这类没有事先安排的访谈,有较大的信任感。

2008年10月26日,杨增新的孙子杨绍箕夫妻、孙女杨绍芬夫妻来我家中,谈了杨增新家族情况以及他们寻找坟丘的情况。杨绍箕先生介绍,在上世纪70年代,沙河的南岸有一个汉白玉为基座的圆柱形建筑,距河道百余公尺,那应该就是当年的杨增新坟丘遗迹。他们希望经有关部门配合及时找到那个圆柱形建筑。尽管当地老人所说的,与有上世纪70年代相片为证的这两个地点相距较远,我们的出发点则完全一致,都希望能尽快确认杨增新安眠的地点,以便树立相应的标志予以保护。

“老将军”最终没能够“生入玉门关”。隐藏在东天山之中的要塞,是1919年前后杨增新获悉来自外蒙古并在马鬃山建立山寨的黑喇嘛要遁入新疆避难,而外蒙古“内防局”已经在边境集结了一支精兵,随时会越境追杀黑喇嘛而采取的预防性措施。为杜绝战火窜入新疆绿洲村镇、天山牧场,杨增新在黑戈壁的西大门,倾尽全力修建了东天山羽翼之下的警备区。这个要塞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不仅是壮观的历史遗迹,同时还是历史往事与现实生活之间的转换器。

一座保护新疆绿洲牧场的坚固要塞,一个紧邻现代化公路的巍峨墓碑,分别为杨增新其人构筑了难以磨灭的标志地。

2008年春夏之间,我反复在历史与现实之间穿行。

我一一审视着2007年9月在天山要塞拍摄的相片,搜索当时的经历与印象。在西部考察途中,我最重视现场感,从不忽视亲临其境的第一感觉。

凭借在天山要塞实地拍摄的相片,通过回忆思考,我重新建立起探险发现的现场。

天山要塞分为几个应用区域。整个警备区,有统一的供水系统与照明设施。当时我发现一处山顶有个巨大的凹形岩石,如同仰面朝天的大碗。我爬到“大碗”边缘,发现这里曾经被烟火熏得漆黑。在山顶向峡谷望去,古道就在近旁蜿蜒,其他的军事建筑群不约而同地簇拥着“大碗”。我恍然闯过了时间壁垒……日落西山,士兵们用火炬点燃了“大碗”里存放的油脂,立时山谷被映照得如同白昼,古道行旅仰望“大碗”,认清路径,戍守的军士借助这土制“探照灯”,辨别敌友。其实这种照明工具,我在放牧岁月一再实践过。1968年到1972年的几年间,每逢离开连队居住地进入天山夏牧场,我都要与老牧工一起将马灯灯油倒进马群驻地附近的凹形石碗或石壁缝隙,等待银河横亘、月色来临,就点燃“天灯”。这成了我们排除寂寞、寄托乡思的“仪式”。

在天山要塞上,还有一个水源地,已滴水全无的洼地仍然结成白花花的盐碱壳,就像在军马场做知青期间曾每天去打水的小涝坝(人工水池)。可是,它又与人们的水源地(井渠)明显不同,形状如同长方的马槽,而且有一簇簇骡马践踏的痕迹。这是为军马特制的饮水地。每天军马放牧归来,便奔赴水池低头畅饮,同时,就在这里为它们补充盐巴、马料。也就是说,天山要塞驻防军中,有自成建制的骑兵部队。凝视着饮水池的相片,一首蒙古族民歌的旋律在我脑际萦回……

那是1984年,我第一次环游塔里木。在库尔勒市,友人刘昆黎送给我一本他参与编辑的《蒙古族民间歌曲》。此后,我在土尔扈特蒙古人的聚落地巴音布鲁克住了一周,这本《蒙古族民间歌曲》成了我的旅伴,其中有一首名叫《土尔扈特骑兵队》的歌曲引动我的回忆。据《蒙古族民间歌曲》的《前言》,这首歌的创作背景是:杨增新时期,为防御不速之客,避免将战火引入新疆天山的绿洲牧场,曾征调和静县土尔扈特蒙古骑兵部队到哈密的天山一带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