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解祤忧:书绝天下,泪断成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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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没说要放

解忧是越发的无事可做了。

这两日来,她竟然在看书,放以往,她是最讨厌看那些文绉绉的言辞,总是告诉人如何做人,一大把的道理,她一看那些就脑袋大头疼而且弄不懂,相反,她喜欢看有趣的故事。

不过近来静了静心,细细品味,古往圣贤书,还是有些道理的。她便有些艰难苦涩的继续读下去。

直至又过两日,琉璃见她看书看得瞌睡了三次,遂又叫醒了她,解忧一抖精神,直接把书一拍。娴静阅书的确是有一番大家女子韵味,书中也的确讲的头头是道。但是,真不适合她。

她除了会写几个字,琴棋书画一样不通,琴?她音律五谱不识,棋?她从没赢过别人一次,书?看不懂的,一律直接丢,画?勉强涂鸦,就只有琉璃当宝,说能看懂。

自己想静下心来做点什么,都不知该做什么。

琉璃担心她这般下去,迟早要疯掉,便不忍说,“公主,您还是好好养伤吧,再过十日,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琉璃直接呆愣,“啊?”

解忧郁闷着一张脸,“别打扰我,我在想这话意思,但想了半天,没悟出一点来。人生在世,本该快快活活才是,这话开篇便说身处荆棘,琉璃,人活着,有那么艰难么?”

琉璃却苦笑着说,“公主如今处境,应该比琉璃更能体会。”

她的处境?

倒是忘了,她被韩馀夫蒙砸了脑袋,昏睡了两日,而她醒来后,一切都变了,变得太快,让她有些无法消化。

韩馀夫蒙试图逃跑,又那样对她,那些压下去的人又窜了起来,一个个提议处死他,但少正修鱼最终还是没杀他。

他被抓带回王城后,因对她侵犯,罚了他两百余下的鞭笞之刑,他硬是没吭一声。

鞭笞之刑,说的简单是拿鞭子抽人,但若是有心人想做点手脚,在鞭子上加点什么锋利之物,或者下手的力道比平常多两倍,就不止是皮开肉绽这么简单。

莫说两百,即便是她死撑,只二三十来下,她都得晕死过去,而他竟足足撑了两百下。尤其是两百鞭子下去,无论别人如何逼问,他一句话不说,死不认错。这一顿刑罚,几乎是抽得他再无力气逃。

少正修鱼最终下令,第二日依旧将他送去泔水,只不过比起其他奴隶,他手上脚上多了一副重有几十斤的铁链,让他无法再轻易逃脱。

这回,韩馀夫蒙终究是被送走了。

而她则被人说行为不检,赫尔王那一家子,不知怎的极其争对她,连带她私藏遗书,假传遗愿立韩馀夫蒙的事,又被重新提及。她这罪若论起来,下场也不会比韩馀夫蒙好哪里去。

但此事只有当日在场人知情,修鱼曾让人压下,不论她罪责,也不许任何人再提,又因修鱼日日到她这里,让人看着似是宠她,所以,她才能相安无事。

但如今,有人不想让她好过了。

那日一事,又加之韩馀夫蒙那般对她,有多少双眼睛看到,便有多少人的嘴把不严,以至于全城议论。说先汗将遗书交予她,她却藏起遗书,与韩馀夫蒙密谋篡位。也有说她在先汗没死时,早已与韩馀夫蒙有染,两人就商量着要夺权。还有人说她爱慕小王子,暗中赠红玉血珠勾引小王子未遂,由此生恨,不愿让小王子为王,遂从了韩馀夫蒙……

总之,赫尔王那一家人,能把她描得多黑便有多黑,绝不心慈手软。还有公玉訾儿推波助澜,不知道又多了哪些人在背地骂她。听说还有人拿巫蛊术咒她,不从神命,暗中作乱,不得好死……诸如此类,多得连她自己都有些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坏?坏到令人咬牙切齿的恨?

想了想,她觉得自己是个坏人。

就像韩馀夫蒙所说的,明明知道真相如何,但她不敢说。是的,她是坏人,她害了韩馀夫蒙。

解忧将书本合了起来,堆叠到一起,叹了叹气,于是,她也遭到报应了。

大臣诸王候,所有人都提议,她行为不德,和韩馀夫蒙关系杂乱,韩馀夫蒙敢篡位,也与她脱不了干系。一个曾图谋不轨的女子,只怕将来也不会真心实意侍奉汗王,更不配为王后,要汗王废黜她大嫣支之位。

少正修鱼当时只犹豫了片刻,便眼皮也没眨,应了这提议,废去她大位,幽禁她半月。

自然没了她这大嫣支,总的得有个人上位。于是,在她被幽禁第三日,薪离王便当众臣之面,提及了少正修鱼与公玉訾儿的婚约,公玉訾儿已是十六之龄,先汗曾是让少正修鱼明媒正娶,礼娉去年秋祭时便已下了,公玉訾儿嫁他,必然要是他的正妻。然而他的正妻,就是能尊称为大嫣支的人。

这也是薪离王极力赶她下台的原因。

大嫣支这个位子吗?

解忧只是忽然想起曾经那位叫扎娅的大嫣支,说过一句话,如今想起来令她有几分动容。她说,大嫣支,我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个尊贵好听的称呼。她再叹气了一番,看来那女子也是个性情中人。

而单单的嫣支,就是妾。贬妻到妾,对任何女子来说都会是一种嘲讽侮辱。不过,于她如今而言,是妻是妾,有任何半点的区别吗?

少正修鱼,她第三任夫君,自贬黜她之后,再无踏进她这里半步。

哦,七日后,是他和公玉訾儿大婚之日。

她被幽禁,却是没法去祝贺了。

又闷了好多日,她实在是无聊,想起来,这是她入奴桑以来,第一次被幽禁。先汗在时,他从未说不允许她做什么,只要是她想做的事,骑马射猎,哪怕是每天跑出去瞎逛,也从不管她。除了隔两日就得去他面前现身,伺候汤药,他会有笑容,会和她聊好多与朝政无关之事,她也会来起兴致,做一顿膳食给他……

那人,是有把她当女儿来宠溺的,对不对?

只是她,身临其境却不知。

一想这些,脑袋又痛了,此刻她是一头散发,反正是在自己的地方,无所顾忌,又无人拜访,便没有妆容修饰。

她摸了摸后脑一块,当时出了血,为了更方便查看伤势,大夫不得不割了她那边一小块头发。只是一小块无伤大雅,用旁边头发便能掩盖过去,再说三千烦恼丝,少一点也不算什么。

只是一想到这脑上的伤,她就总能无缘无故想起韩馀夫蒙那天对她……

停,不能再想!

半月多的调养,她这伤算是好得七七八八,琉璃便过来为她拆了纱带,她顿时只觉得头顶舒服,再也不用被这烦人的纱带包裹。琉璃仔细查看了几番,确实好了许多,顿时放了心。

门帘口响起了一道呼唤,“嫣支。”

她转头看去,是纳达在帘边候着,并不打算踏进来,修鱼身边这位跟随的将军,许是因遗书一事,却是不怎待见她的,这点解忧明白,也看得出来。

纳达见了她之后很快低了头,她以为纳达是有事要与她说,但两人隔得太远,不太好说话,只能礼貌的吼一把嗓子,她嗓子正提起来,闷在嘴边,纳达身后已进来了一个人。

人影看向她这方位,有点怔然。

解忧脑回路停顿了半响,深深思考了半响,这眼神,他……这么看着她做什么?

她样子有什么不对吗?

说着低眼去瞧。

多日来被幽禁,她也常起得晚,反正关着也是关着,不如睡觉。且昨日刚解禁,今日也没把这习惯改过来,以至于她现在还是在床榻上赖着。琉璃刚又为她解下头上纱布,来不及洗漱,莫说她现在是头发披散,就连衣衫也只是白色单衣……这算仪容不整了吧?

她这才面色失惊,一把把被褥横了过来,遮了严实,顺带把脸也转过去,不想让人看她模样。少正修鱼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还看了她这女鬼一般的模样……

她觉得头更疼了。

细诺了一下嗓音,“那个……我……”

僵然了半响,还是他先开口,“我在外边等你。”

人已快速转身出去。

她松了口气,连忙让琉璃帮她简单收拾一下,碍于伤口,弄了个简约的发髻,看着蛮好,便轻装出了去。

外面,纳达离他身边数米远,他缓缓侧过身来,又看了她许久。

解忧被他看得心中甚是不安,走过去,在他面前晃了晃,温了一抹笑道,“都是成过亲的人了,不能再这么盯着别的女子看。”

别的女子?

她算别的女子吗?

明明现在就是他的……她若不同意,他却是不敢那么想的。

他默默叹了气,无奈说道,“解忧,你会不会怪我这么做?”

“不怪。”她知他说的是什么,便又朗朗说道,“正好这段日子图个清静,养伤。”

“你的伤……”

手伸出,正要去碰她后边伤口处。

她却突然退了半步,那手,如在空气中凝固了一般。

若是在以前他这般动作,她不会有任何想法,只当他是朋友,可是如今不同了。她告诉过自己,不要再把他当之前能陪她玩闹的小王子,他是汗王,成了亲,已有妻子。又是她名义上的夫君……

她不能与他过分亲近。

少正修鱼面色复杂,片刻,缓和了过来,缩回手,说道,“这半个月,你一定闷坏了吧,正好我今日也有空,带你出去走走。”

“可以吗?大嫣支她……”她皱了眉,他与公玉訾儿新婚才几日,这时候他应当好好陪着公玉訾儿才是。

这样带她出去,合适吗?

他打断她的话,似乎皱了眉,“这有什么不可以。”

她心中又叹了翻气。

他们男人想的太简单,公玉訾儿那小姑娘一向难哄得很,性子偏激,如今公玉訾儿又已是大嫣支,若是得知修鱼与她单独出去,只怕以后她的日子就不会太好过。

毕竟女人的妒忌心,她比他摸得透彻,虽说在男人眼里,这算不得什么事,可在女人眼里,心爱的男子和别的女子单独出去,却是比天大的事还大,非闹个大事出来不可。

上次,不就是因为修鱼送她雪颜香,公玉訾儿哭闹着不嫁了,才惹出后面这么一大串麻烦事吗?

所以绝不能小看女人的嫉妒。

她本想婉拒,想了想,还是点头应允。

两人便在市集上逛了许久,她对周边的东西竟提不起一点兴趣,他似乎也当只是陪她,默不说话。她还是有些了解他的,一有心事,准会闷闷不乐,定然也不会强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陪她。

所以说他这人,不会掩饰自己,喜怒哀乐,太容易让人知道。

她无意停在了一摊位处,看见了有了一点兴趣的首饰,便上前抚摸了一下,摊主见她,便赶紧说道,“夫人,要不要来一对耳饰?这桃花耳坠若戴您身上,必是美若天仙。”

解忧只当这摊主说的有些过头了。

“用桃花做的首饰,倒是少见。”解忧之前没见过,在晋国,大部分首饰都是金银或是珠子,即便会雕刻些花样,决计也不会用桃花这类,许是这里是奴桑,没有桃花,反倒这样式有些受欢迎。不过,解忧淡淡的把手收回,回敬摊主微微一笑,“我没钱,就不买了。”

摊主连忙说,“别啊,夫人若喜欢,即便您没钱,那您夫君也该有些表示啊。”

说着,瞧着她身边人,她穿得朴素,没一点架子,但少正修鱼就不一样,即便也是便装,但还是让人觉得他很有钱。

解忧怔愣半响,她夫君吗?

少正修鱼却是突然想起,去年有一次他来王城,她拉着他去射木牌子,那摊主也把他当成她夫君,她还笑着解释说,她是他继母。似乎在他面前,她常喜欢闹着以长辈身份自居,要他听她话。

而两人的沉默让摊主也捉摸不定,忽然诺诺的就说,“小两口……吵架了?”

解忧赶紧远离了这里。

背后,摊主还在一本正经对少正修鱼说,“女人是拿来哄的,你和自己夫人吵架这就不对了,要不,来买一对耳饰哄哄她……”

少正修鱼回过神后,也赶紧离开。

两人离开市集,便骑马来到一处人烟稀少之地,骑累了,便牵着马儿,在一片广袤野地上悠然行走,黄韵霞光缓缓铺照。

少正修鱼瞥了眼在身后不远处的纳达几人,确定离的远,才严肃了一张脸说道,“解忧,我有话想问你。”

“什么话?”

“这些天,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事情很蹊跷,让我不安。”他侧身望她,眼中忽然的深沉,“解忧,你可有瞒我什么事?”

她心念一动,忽然说,“有。”

他心中颤动,面目一下失色。

她继续说,“其实那天,并不是阿穆尔贪玩跑出去,是我想去见他,不想却惹出了那么多事。”

他容色欲急,“除了这个呢?”

解忧心中咯噔了数下,不知他这般追问是何意,她思来想去,唯一瞒他的一件事,便只是那遗书了。

难不成,他觉得那遗书有问题?想找她来确认一下?

她轻摇首,“就只有这个,其他的事,我怎敢瞒你。”

“解忧,我从未问过你,那日为何假传遗愿,选择帮夫蒙叔叔。你知道么,那时候,我信你每一句话。现今,我还该不该信你的话?”

这么多天,不论是韩馀夫蒙,还是晋国高骊,或者他们自己内部的争权夺利,各方事情尘埃落定,已成定局。他也终于再沉不住气,在她解禁之后,来问她那日假传遗愿之事了。

他这话问的很有意思。

她若说该信,则说明那日她所传遗愿是真话,并非假传。

她若说不该信,则方才她说的那句不敢瞒他这话,是假的。说明她瞒了他事情。

一封遗书,弄得她里外不是人,韩馀夫蒙不信她,修鱼也不信她。

解忧淡淡敛了眉,“那你为何又处处庇护我?明知我假传遗愿,也算得上是谋逆同党,若论罪责……你就该听从那些大臣意见,把我杀了。如若你是顾及我是晋国公主,而喻憷有兵在此,迟迟不论我罪,那现在,喻憷已回朝,你也没了后顾之忧,可你只是废了我大位,幽禁半月,这个惩罚,不及韩馀夫蒙十分之一。”

他再问,“那你到底是不是假传遗愿?还是夫蒙叔叔要挟你,你有什么苦衷?”

“他没有要挟我,事情都已经过去,且你也罚了我,再提及也不重要了。”轻轻微笑,她看向他,眼睛澄灵,“现今,我只知,你是奴桑汗王。”

他是王,谁也无法再改变什么。

她没办法对面前这个人,说真相。

其实真相到底如何,连她自己也不知,事情已是如此,就当,是她假传遗愿。反正,所有人都认为她有和左贤王谋逆之嫌,所有人认可的汗王,是她面前这个男子。所有人都觉得那遗书,是真的。

少正修鱼面色渐渐缓和,已恢复如常。心知她话语千回万转,始终不曾说真相到底如何,无论他怎么问,她都是不会正面回答的。一句再也不重要便掩盖过去,她也一直不肯解释为何要假传遗愿。

她越发如此,少正修鱼却是越发心中有惑,模糊又理不清。

真的像别人所说,她为了帮夫蒙叔叔而私藏遗书假传遗愿?

近日来,他才觉关于她身上的遗书,这其中有很多说不通的事,一直在细想,她若真是想帮夫蒙叔叔,正确的做法应当是毁了这封立他少正修鱼为王的遗书,而不是随身携带,还让人当场搜出来。甚至在他成汗王之后,还帮他稳定这乱势之局。

他弄不清,她到底在帮谁。

他有时会隐隐觉得,她不是个在大事上说谎的女子,那遗愿若是真的,她没有说谎,那遗书又如何解释?难道是假的不成?她又为何会有一份假遗书?

是他想多了吗?

不,遗书并非假的,所有人都看过,不可能是假。

由此,他不得不想到一种可能,遗书所写日期是去年,或许是父汗临终前改了主意,想另立,便告诉了她,但来不及再撰写新遗书。她没有说谎。

既然没有说谎,她为何迟迟不告诉他真相?

他一直不论她罪,或许心底,还是信她的。

解忧见他面色仍是愁容,怕是还在想着先汗遗愿,为了定他心,便说道,“汗王若是觉得我还瞒了什么,大可现在再治我一个欺君之罪,上次处罚太轻了些。”

太轻了么?

少正修鱼被她的话语一激回神,被废黜大位,是很轻的惩罚吗?大嫣支,别人费尽心思要得到的东西,在她眼中竟是如此随意。是了,她心中有别人,又怎会看中这个。

“是我想多了,以后,不会再在你面前提此事。”终于,他还是软下了心,她不愿说,即便有疑惑,他便再也不问。

她便不再说话,侧身,淡淡望着别处,野地风吹得又大了些,扬散着她清秀的发,他隐约间瞧见她缺少的一抹头发之处。

不知怎的,他突然又想去碰她,只是手还未动,才起了个念头,她便突然回身看着他,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说道,“修鱼,我也有话想和你说。”

他似乎清楚她要说什么,温良了一下音,“你想回晋国,我会帮你的。”

是啊,他是汗王,能决定她的命运了。

她想起流丹,想起冥栈容说过的话,她的去处,由下一任汗王决定,果真也是如此。

可现在……

早已经回不去了。

她笑了笑,“晋国,不回也罢。”

“那你……”少正修鱼岂止惊呆,她曾那么想要回去的地方,竟如此随意的说不回也罢,她若不回去,那她……

解忧截断了他的话,“修鱼,你现在是把我当你的妾,还是把我当朋友?”

他反应极快,说的也快,“当然是朋友……”

说完,他却有些后悔了。才明白她在给他下套,妾和朋友,孰轻孰重他自然是知晓,毫不犹豫选了后者,然而,正中了她的下怀。

“我想安安分分做你的嫣支,但我们只是朋友。”她缓缓放慢了音,神情紧张起来,“……好吗?”

即便奴桑有收继习俗,她定然也是不愿去侍奉下任汗王的。她虽是来和亲的公主,但她先前所嫁的绮里遏渠已死,和亲一事就该到此终止。她曾想过,韩馀夫蒙为王,若是不放她走,她便一辈子在奴桑待着,但绝不会从了韩馀夫蒙。可是现今,这个王位出乎所有人意料,是许多人一向不看好的少正修鱼得了。

那修鱼对她,又是如何想的呢?

先汗待她如女儿,她从不需要担心别的事。可修鱼待她,是朋友吗?

她却是把他当朋友的,可这个朋友却突然又变成她夫君,前些天来她面上勉强装着镇定,如往常与他谈笑说话,心中复杂思绪只有自己知。

少正修鱼低敛了眼眸,他怎会不明白。她一句话,定了她与他之间的界限。僭越朋友之外的事,就没必要。

他太清楚她的意思,她只需要这个名分,也仅仅只是做他的嫣支,别的,不能,她也不愿意。

可至少,她还愿意待在奴桑待在他身边对不对?

似乎他也是下了一个很大决心,那几个字艰难的咬了出来,“好,我不会勉强你做什么,你当我是朋友,那便做朋友。”

她缓缓松了口气。

他看在眼里。

她又轻声说了句,“谢谢你,修鱼。”

他欲再说些什么,不远处的纳达似是接到什么消息,这时,突然过来禀告,“汗王……”

看着她,却是欲言又止,怕是不想让她听见。

可这里也算荒郊野外,看修鱼那眼神,也不太可能要她一个人回去,纳达要说的事似乎有点急,她不走开估计是不会说的。

解忧心中明白,只得找了个蹩脚的理由,给自己台阶下,“从那里过来的时候,我好像掉了东西,我过去找找。”

说罢,离了些距离,蹲在地上,装装样子找东西。

纳达这才说道,“韩馀夫蒙又遇袭了。”

少正修鱼深深皱眉,“又是谁做的?”

“这回不是尔朱居次也不是孟雅,经过对刺客尸身的确认,这批刺客像是晋国人。”

“晋国……”少正修鱼看向她的方位,只见她许是蹲累了,已坐在了草上。也不知晋国与韩馀夫蒙有什么仇,他都已那样,竟还想着派人去杀他。少正修鱼再问道,“韩馀夫蒙人呢?……死了还是逃了?”

“差点让他逃了,还好有我们的人暗中跟随,抓了回来。这韩馀夫蒙人还没到泔水,就三番几次遇袭,只怕到了泔水,也不会很太平,汗王还要一直护他么?”纳达深深明白,韩馀夫蒙不死,太多的人不心安,可偏偏汗王不下狠心。

少正修鱼又在看她,仿佛她往这边瞥了一眼,但很快又略过。他抽回了视线,“到了泔水,不必再护了,他生死如何,看他自己造化吧。”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纳达点了头,又道,“汗王,护韩馀夫蒙三番几次逃过追杀的那个神秘人,这次晋国人刺杀,他又现身相护,属下已查到有关此人的线索,他叫乌恩图。”

“乌恩图?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他敛了眉。

纳达赶紧道,“汗王忘了,这乌恩图还曾指导过您剑法,他是韩馀夫蒙从小便相识的一个挚友,只不过,八九年因棠蓠姑娘那事,乌恩图早与韩馀夫蒙断绝来往,消失不见,现在却又现身相护,实在令人不懂。”

少正修鱼想起来了,当时他大概才十一二岁,夫蒙叔叔身边确实有很多朋友,常聚在一起,当时有个人见他小小年纪剑法玩得不错,还出手指点过。他甚至还记得,那时韩馀夫蒙还不是左贤王,那些人都打趣笑过他眼里除了女人就没别的了。后来,夫蒙叔叔杀了那个叫棠蓠的女子,轰动全城,很多事情也变了。

他喃喃道,“原来是他。”

“汗王,属下觉得,乌恩图现身相护,这说明韩馀夫蒙身边还有人,党羽未除尽,若是这样真放过韩馀夫蒙,只怕将来……”照纳达的意思,汗王就不该心软,早动手杀了韩馀夫蒙,免得其他人惦记,真不明白汗王到底在想什么,非得一定要护送到泔水。

不过,到了泔水,连汗王都说不必再护,显然也是做的仁至义尽,到时,韩馀夫蒙定是必死无疑!

解忧坐的也累,就算往那边瞥了好几眼,也听不清他们说啥,看着太阳就要落下,野边的风,也吹得她冷。

许久,背上忽然多了一抹外衫,回头,是他温纯的笑容,“我们回去吧。”

她难得见他的笑容,有些温暖,便点了点头。

他没有多说什么,她也没有多问,自知不想让她知道的事,再问也是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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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处后,天色已是很晚,琉璃早在外头等着她,还往她身后看了看。

解忧打断了琉璃脑子里不明确的念想,叹了气道,“别看了,汗王没来。”

琉璃面色还是很不好。“汗王来不来,我倒不在意,只是担心些别的事情。”

“怎么?谁欺负你了?”解忧忙问。

“不是,我是怕有人欺负公主。”琉璃细细说来,“公主与汗王一走,也不知大嫣支怎么了,过来就说公主住这里不方便,是该挪个新地方,我也拦不住,所以,公主所有的东西,都已搬到那新的住处。”

“新的住处在哪里?”

琉璃只说,“那里离汗王寝帐挺近。”

本来这里离那大帐不远也不近,挺好的,公玉訾儿这么一整,看似好像宽待她,可她日后怕是要天天与修鱼见面,公玉訾儿那样的人,真大度容得下?

解忧小心问道,“被褥还在吧?”

“在,那边换了新的,所以这边的被褥用不上。”琉璃认真回答,又耐闷,“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难道,里面还藏了东西不成?

“哦,那就好,今晚我还是睡这里。”解忧淡淡的回复。

琉璃怔了半响,就、这样?

解忧说着便进入,果然里面收拾得很干净,干净得一点东西都没有,坐在硬的床榻上,她想得入神,琉璃还郁闷着,自个说道,“公主,我觉得这里进贼了,今天收拾东西的时候才发现,好多贵重的物品都不见了。”

解忧抬了眼皮,心中尤叹,“那些物件,是我拿了,当时见几个人饥寒交迫,挺可怜的,就送了他们。”

“啊?”琉璃惊呆,简直不敢相信,“那些东西,都是先汗赏赐,还有您的陪嫁,都送了?”

解忧点头,“送完了。”

琉璃差点瘫软,想再确认一遍,“公主……那可是您全部身家财物……您真的……送了?没留下一点?”

“真的。”再点头,她笑了一下,“你再问,也是这样。现在清贫如洗,也是一身轻松。”

琉璃已经瘫软,“公主,您做这么大的决定,怎么也不与我说一声,您看着别人可怜送出,可您自己呢,在这里若是没点钱财,您的日子可就比他们难过多了。”说了大堆之后,琉璃才想起重点,“公主,您什么时候送的?”

解忧陷入游思,什么时候,半个月前的事了,在她还没被幽禁,还能到处走的时候。琉璃也不经常检查,倒是没发现。

她没得选,没办法,所以现在,她是没钱,真的穷。好不容易富有一点,总会因为各种原因撒出去,她算是看明白了,自己就不是个富人的命。

第二日,她搬到了新的住处,但却不是公玉訾儿为她安排的地方,而是她自己选的,也是她自己向公玉訾儿提的,那地方,离汗王寝帐,很远,也很清静。

起初,公玉訾儿听到她这要求的时候,犹豫了好半响,不肯同意,明显少正修鱼对她在意,若是把她安排那么远,到头来还不是怪自己这个大嫣支。最后不知怎的,事情传到少正修鱼耳里,知道后也同意了解忧挪去那地方,公玉訾儿自然也没了意见。

因为离的远,过来一趟花的时间长,少正修鱼甚少来她这里,他已给了她身为嫣支最好的待遇,她也不多奢求什么。听人谈论起,他常宿在公玉訾儿那处,她也没怎么在意。

日子过的很快,本以为她可以就这样平静,不问世事的活着,却还不到一个月,她的生活又被打乱。

少正修鱼这几日突然天天晚上往她这里跑,只是与她用膳,也没做别的。且以前从不见他赏赐什么,这次居然无缘无故赏了两大箱子,是知道她这一个月没钱过的拮据,特意赏的吗?

钱是有了,她也被公玉訾儿请去喝了杯酸奶茶。

公玉訾儿道她近来挺喜欢酸的,好歹也算姐妹,便想邀解忧一起品尝,侍奴便给她递上了一杯茶。

解忧迟疑片刻,料想公玉訾儿也不会这么公然害她,便接过,曼斯条理的品了一口,喝下去的那一瞬,那酸味简直浓郁,酸了舌尖和牙齿,还特苦,她从小怕喝药,最喝不得的就是太苦味的东西,好几次想吐出来。

但好歹当着大嫣支的面,若是吐出来,只怕有人要说她目中无人不尊重大嫣支。她只能一口口吞咽下去,直至把整杯喝完。解忧心中也暗暗决定,这种苦酸茶喝一次也就够了。

回去之后,她恶心想吐,但又吐不出来,喝了好几杯甜奶才解了口中这苦味,心道,若是再这么下去,以后不知公玉訾儿还有什么花招整人,她还没法拒绝。

这日晚上,修鱼没来她这里用膳,而她只得去找他。

当然,连门口边都碰不到,便被守卫挡了,说是汗王正与人商议政务,任何人暂时都是不见的。

她有些气垒,本想明日再来,却不料里头有了反应,绮里尔朱竟从里面出来。是了,即便修鱼说过不允许绮里尔朱干政,可绮里尔朱是谁,曾叱咤风云的监国居次,修鱼能上位大半是有她功劳,赫尔族如今势力又大,修鱼做不到不让她干政。

她只是心中笑笑,与人商议政务,只是和绮里尔朱一人商议吗?

同样是明目张胆说要篡位的人,绮里尔朱依然高枕无忧,而韩馀夫蒙,却是凄惨无比。又能怪谁呢,所有人眼中,韩馀夫蒙篡的是少正修鱼的位子,绮里尔朱那点又算什么,孰轻孰重,谁都能分别,那些顺势高呼着让韩馀夫蒙死的人,不过是想在修鱼面前花言巧语,以为顺他心意,讨点他欢心罢了。

岂知,修鱼不怎领情,还是将人送至泔水。

解忧不多想,转过了头,她是不愿见绮里尔朱的。

好在绮里尔朱也没怎理她,转身而走。

守卫通报后,她才得以进入,只见少正修鱼有些欣喜,过来迎她,还说道,“本想去你那里,你却刚好过来了,正好,你就留在这里用膳吧,我去叫人……”

“汗王。”她叫住了他话语,便接下去说道,“我不是过来用膳的。”

听得她这一声,他突然变了脸色,渐渐沉暗,“那你来,是有什么事?”

“我想与汗王说几句话。”解忧侧过身,不愿正面对视他,也不拐弯抹角,直说道,“汗王上位还不到两个月,必定还有很多棘手的政务事需学着处理,汗王应该用些心思在你的百姓你的国事上。汗王相送的那些珠宝价值连城,太过贵重,我也用不上,便自作主张以汗王的名义赏赐给了几位忠义的将军。”音调缓了缓,“还有,我那地方偏远僻静,路也不好走,以后汗王若是无事,还请不必再费累过去。”

说的果断也决绝,没给他一点退路,他给的,她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求。连他连续几日与她用个膳,她都要过来婉拒。

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

她到底,要的又是什么?

还是,她只是不要他给的一切,而是另一个人……

“还有什么要说的,你也一并都说了吧。”少正修鱼忽然淡沉了嗓音,嘲讽,“反正,你也没真心把我当朋友,你心心念念的,是那个远在泔水的人。”

她极度耐闷,这又干韩馀夫蒙什么事。以前从不见他有过这样难看的脸色,阴阳怪气的语气,令她有些不懂。

酝酿了番,她便疑惑道,“你说这话,是何意?”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你对他用情至深,他却不怎领情,有些可惜。”嗓音再低,看着她,“就像,你之前为他生死,故意与我亲近说着朋友的话,想着法子百般救他,现在他没事了,你便开始推拒我。”

她摇头,料想以他的性子定然不会这么想,不知谁在他耳边吹风,谁跟他说这些,急忙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解忧,我信你,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你瞒着我,为了帮他,是不是还做了什么?”他快速打断她,眼中,是真诚相问。

她紧蹙眉目。

的确,她还做了一件事,难道他是知道了……她不能说,更加不想开口骗他。

她选择缄口不言。

见她面色铁青也不说话,他便知道,是她做的,言语之间,越发轻凉,“几日前,泔水传来消息,韩馀夫蒙杀了貉叶酋长,妖言蛊惑,引起泔水动乱,他人已经逃了。”

解忧脸色百般复杂,但很快又恢复。

少正修鱼早已捕捉到她那抹闪过的神情,听到那人逃走的消息,分别像是放心的模样,他看向她,更是冷了音,“他逃了,你是不是很高兴?”

她还是不开口,面色又变了变。

心底默然问自己,她高兴吗?

不,她不是高兴,她不是很了解韩馀夫蒙,但至少知道,他那个人,只要别人不犯他,不做招惹他的事,他便不会犯人。何况他是一介奴隶,又与貉叶酋长有着仇。他绝非是个坐以待毙之人,他杀貉叶酋长,必定是这人做了什么事逼急了他,触及他底线。

他逃了,她方才的神情并不是高兴。

而是,这是几日前的消息,难道就是因为韩馀夫蒙逃了,所以,这几日他是故意来她住处,又送她东西,是想试探她什么吗?

又以为她对他的推拒是因为韩馀夫蒙,他是生气了吗?

他为什么要生气?

少正修鱼继续道,“有一个助他逃跑的神秘人,我已查出了底线,那人叫阿巴牟,在大漠很有名声,只要别人出钱,他什么都做,且从未失手过。一月半前,有个女子找到他,掷以千金,让他去做一件事。如今看来,他完成的很不错。”

解忧听到这个,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低敛着线长的睫毛,扇了扇,轻凉说道,“即便他被贬黜为奴,被送去泔水,还是有很多人暗地里不会放过他,我不能看着他死。”

少正修鱼心中震撼,不可置信般压低了嗓音,颤了颤音,“解忧,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为什么?”

而她仅仅用几个字解释,“我欠了他的,应当还。”

“我依你之言,送他去泔水,而你,瞒着我,一心想着帮他逃。解忧,你说当我是朋友,根本是虚情假意,你一直在利用我。”他的声音,竟苍凉了。

利用。

解忧也犹豫了,被这两个字深深一击,她从未想过利用他,是他先问她如何处置韩馀夫蒙,她才出的主意,只不过她还有自己的一番心思而已。可是如今回想起来,她那般所作所为,在别人眼里,在他眼里,就是欺骗他,利用他,对他这个汗王不忠。

她协助放走的人,是个扬言谋逆要篡他位的罪奴。

她真的,只是在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去做,做的那些事,是在利用修鱼,利用他的情义吗?

不。

她清醒过来,说道,“我真心将你当朋友,从来不是虚情假意,但我也没办法看着韩馀夫蒙被人所害,修鱼,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想杀他。”

朋友,朋友?

不知怎的,少正修鱼更是面色不悦,忽然不经思索,就说狠话道,“我是说过不杀,但我没说要放他!”

解忧却被他这一句,吓得容色一变,跌宕退了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