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寿的袋子里装了一条狗,一条死去的黄狗。狗的眼睛无助的睁着,血从它的嘴角渗出来。
院子里的人见他倒出一条死狗,都怔了一怔,随即炸开了锅。
“罗长老,你这是何意?”一个僧人面露愠色道。
“此人玷污佛祖,该当逐出!”又不知是谁在嚷嚷。
众僧人都应和着,一齐望向法相。
罗寿站在这群人中间,抬头望着大殿中的佛祖金身,沧桑的皱褶掩住了所有心事。他静静站在嘈杂的人群中,像个无助的老翁。
一股煞气却从他的背影中氤氲而出,绵绵不息、遮天蔽日,让人不敢直视。
“法相大师,此人在大悲寺这般撒野,何不速速逐出?”杨皓声色厉厉,心中也是战栗不已。
“法相,你的师弟们都要赶我出去。”罗寿道,“你也要赶我出去吗?”
“施主业障太重,已入魔道,若能摒弃前生、修行持戒,或许还有救。”
“哼!好大的口气。大悲寺如今自身难保,你们还在这儿假惺惺地说什么救人,我都替你们害臊。”
罗寿说到这里略一停顿,众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倒不如我今日先替你宰了张治平的这条狗,帮你们去去晦气。”
杨皓听到他说“宰了张治平的这条狗”,心中大骇,身随意转、抽身便退。孰料对方来得极快,他一步尚未撤出,罗寿已在面前,手中扬起一柄尺余长的尖刀直抵杨皓心窝。罗寿虽是个瘸子,动起手来却似电光石火一般,就是四肢健全之人也未必快得过他。
杨皓毛骨悚然,万念俱灰;罗寿却停在他面前不动了,手中刀刃抵在杨皓胸口,并不向前送出。
并不是他不想送出,只因法相右手三指已经搭上了他的刀锋。
大悲寺的方寸指功力全在十指之间,乃是一门长年累月练就的硬功夫,须得从小学起,等练到智广那重境界时,开碑裂石亦非难事。若是半路出家,那就到老死也学不成了。罗寿见法相年纪尚轻,料想他方寸指火候未至,便想抽刀出来;他略一发力,只觉沉沉气劲自刀上而来,自己的臂力甫动,便似泥牛入海袅无踪迹。罗寿暗自称奇,也就不施强力,两人就这么僵立着。
杨皓追随张治平这些年,上刀山下火海,也算见过世面的老江湖,这时已经吓得七魄去了六魄,只觉腿脚发软、两眼发直。
“为何要救他?”这是罗寿发问了。
“性命垂危,不能不救。”
“可你救的是食人猛虎。”
“小僧愿以身饲虎。”
“他吃了你,还会去吃别人。”
“世间八苦,本非小僧所能化解;但要在小僧面前伤人性命,小僧决不答应。”
罗寿哼了一声,抽刀还于腰间。刀尖在空中滴溜溜划了个圆圈。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过几日罗寿登门拜访。”
杨皓耳朵里嗡嗡乱响,根本听不进旁人说话,仍在原地大张着嘴愣神,额头上的汗大滴大滴地渗了出来。
罗寿骂骂咧咧地又道:“还不快滚?一定要我动手不成?”杨皓这才回过神来,头也不回地狂奔出院子。车夫早就一股脑都跑远了;护卫们牵过马来,慌慌张张地扶杨皓上马,一行人打马绝尘而去。
一眨眼功夫,院子里就又静悄悄的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你可知道你师父是被谁害死的?”罗寿转过身来,眯起了眼睛打量法相。
“师父功德圆满,至于涅槃,并无谋害一说。”
“你们这些做弟子的不计较,我姓罗的倒要计较计较。镇安府当然脱不了干系,这是自然,不过要我说,害死你师父的不是别人,正是你师父他自己!”
法相忽然睁大了双眼,瞪着罗寿。
“施主若无他事,便请回吧!”
罗寿就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的踱了几步,又踱了几步,眯起眼睛挨个打量大悲寺诸僧。众僧被他的目光这么一扫,就像被放在冰窟里浸了一浸,寒气从脚下直涌上天灵盖。
“你们以为你们能普度众生,其实众生根本就不想让你度。你以为众生是一跤摔进人间道,其实是大家伙都没摸到地狱的门。世道凶险,空言无益,还是让老残废这把刀去度吧。”
罗寿说罢,两袖一挥,一瘸一拐地往庙门外去了。他一面走,一面疯笑着,就好像要把自己的心肝都活生生笑裂一样,听者无不毛骨悚然。他内力丰盈,声传于四野,周围林子里的鸟雀都扑棱棱飞起来,没头没脑地乱撞。
法相的面容扭曲了,看起来甚是痛苦。他低声暗诵佛经,诵经声夹杂在罗寿的笑声里,就像一叶扁舟出没在惊涛骇浪里。
笑声终于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墙头上那个小乞丐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就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法相回头看了看众师弟,众人都像做了个悠长的噩梦,这时一齐松了口气。
“大家收拾些干柴,将这狗火化了吧。究竟是条性命,超度之仪还是要有的。”法相吩咐着。不知怎的,他觉得很累,非常累,连讲话都没有力气。
忽然,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耳朵都立了起来;他回头望着众师弟,从左到右扫了一眼,又从右到左扫了一眼,道:“法能何在?”
“刚才杨皓等人来时,我见他在东边的院子里劈柴。”
法相闻言,大步流星便奔东院而去;法净脸色一变,将手中香册交给身边一人,赶紧也跟了过去。等二人走到东院,只见地上散着些木柴,也有劈好了的,也有未劈的;劈柴的斧子斜插在土里,显然曾被人用力掷在地上。
法净见状,急得直拍大腿。
“他定是气不过,又要去找镇安府寻仇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斧刃反射的光打在法相的脸上,一片惨白。
大悲寺西南的群山中,一个男子正在乱草中穿行。今年雨水充足,林中的草也长得繁茂,颇有些碍手碍脚。他就抽出背后的雁翎刀,左一刀右一刀地分出一条路来。
眼看就要走出大悲寺方圆百里之外,他脸上本就长满了麻子,这会儿愈发狰狞了。
不消说,眼前这人就是法能了。
不远处是一块儿巨石。法能认得这块儿巨石,大悲寺八方百里处各有一块界石,上面刻着“莲华净土”;越过这座大石,就真的离开大悲寺了。
法能入寺不过四五年。他想起那时的自己,恍若隔世。
八年前,黑风山上,十七寨头领歃血为盟,四年中横扫岭南三大镖局,逼得听翠堂商队改走海路。盟主常风在十七寨中坐头把交椅,虽不是一流的豪强,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后来常风凭空消失,十七寨群龙无首、作鸟兽散。听翠堂的商号,也终于沿陆路开到江东。
法能一直以为自己会在大悲寺度过余生。
他走到大石背后,靠着大石坐下。山林中的鸟雀叫得很是轻快,坐在这里,法能的心也渐渐静了下来。他忍不住想多坐些时候,最后再看一眼这片土地。
我还能活着回来吗?
他的心突然沉了下去。
石头的另一侧响起了脚步声,显然早有人在这里等他。法能竟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气息。法能一下子就知道这人是谁了。
“常寨主,你要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