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西北,一个值夜的家丁正守在外墙上。
他有些困了,倚靠着箭垛不停地打着哈欠;过不多久,头就低了下去,似是睡着了。
自从张知府扫净山中群匪、建起这座大宅,值夜的家丁好像都是这么睡过来的。
张府上下,好像已经没人记得那些弥漫着血腥味儿的夜了。
谁敢来镇安府造次?谁又敢夜闯张府呢?
睡一会儿,应该也不打紧。
睡一日,应该也不打紧。
一个影子忽然越上墙头,在那个睡着的人后颈上拍了一下。这下他是真的睡着了。
那人只用上了二分力气,所以家丁没死。
他来时答应过别人不乱杀人。他一向很讲信用。
也许那个家丁该庆幸自己睡着了;如果他还醒着,这一拍就不是二分力气了。
人影并不停留,两边张望一下,抽出腰间的两根铜筷子。他抬手往内墙上一按,手中的铜筷子便嵌进砖墙缝里大半截,一手攀着这根,另一只手又往上方找点,两手交替往复,眨眼已至墙顶。他就像壁虎一样贴在墙顶。
这墙也太高了。就算此刻有人站在墙下,也看不见墙上的杜虚。
杜虚把耳朵贴在墙上听了一会儿。隐隐听见墙底暗渠里的潺潺水声。
他探了探头。墙内正对着的是一道房梁,左边一个天井,右边一个天井,昏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四下一片寂静,除了外墙角楼里不时传来几句人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动静。
他探过头去眺望墙内,只看见黑压压的一片房顶,摘星阁上有几个红点,在半空中忽明忽灭。左右的天井里伸手不见五指,一丝呼吸声都没有。
他轻轻展动身形,转眼已经落在了墙内屋梁上,又把铜筷子收回腰间。
圣旨必然在张府防备万全之处。书房、卧房、摘星阁,想来也不会在别的地方!
杜虚沿着日间看好的路线,先踩着屋脊出了这个院子,见小巷折向北方,走过一个阁楼又往东行,接着便是一道南北向的高墙,墙顶直通后花园。他悄悄地摸过去,这一路竟走得顺风顺水。
每路过一个天井,杜虚都忍不住想停下来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有时他又觉得这些天井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自己。他忽然想起曾听投宿的客人说起,张知府年轻时杀人如麻,所以建这一圈怪房子困住来索命的鬼魂,施了降鬼的符文;饿鬼冤魂来报仇时就困在这些院落里不得脱身,反倒成了张府的护院门神。
杜虚号称饿鬼,自然是不怕这些怪力乱神;若真见了鬼,说不定还会拆了它的骨头尝尝咸淡。
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七鬼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
太安静了,太祥和了。
杜虚看不到任何危险;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世上只有一样东西看起来完全没有危险。
是陷阱,猎人精心布置的陷阱,一环扣一环的连环套,专捉林子里最聪明的狐狸。
也许只是狐狸自以为聪明罢了。
杜虚也不是没有中过圈套;有几会差点连命也丢了;不过杜虚不怕。
此刻的杜虚已经不再是大悲寺里温顺的羊,他是一只狼,闻到了血腥味儿的狼。他的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
张治平?张知府!好大的架子!好大的气派!
十年不出山,妖魔小丑也都得道升天了。来来来,今日在下正要看看,到底咱们谁的血更红些!
心中正这么想着,他已经摸到了南北向的高墙。
忽然他听见北边一个天井里似乎有鸟在叫。
这叫声乍听起来与一般鸟叫无异,其实却藏有几个奇怪的调子,都转瞬即逝,寻常人若不反复听绝然无法听出。
杜虚既不是山里长大的孩子,也不是玩鸟的公子哥儿,这种细节他自然也难以察觉。所以他的耳朵只听到鸟鸣。
“八哥?”
他突然觉得肚子上痛了一下;伸出手去摸时,肚子上凭空长出了一截冰凉的箭杆。
杜虚不是莽夫,脑子也精灵得很,听见鸟叫时心下已然起疑。只是这箭来的又急又准,又不曾听见弓弦撩动、箭羽破空之声,终究是不能防备。
杜虚记起一个坊间的说法,说的是西南深山有怪鸟,长眉巨睛,展翼腾空、其宽盈丈,每每于夜间叼走婴儿幼畜,往来无声,故不能防。若取其翎毛置于箭尾,则箭劲而疾、箭发无声,寻常弓手亦可百步穿杨。
第二支箭又到了,这一箭从东南斜向上射过来。杜虚借着月光瞧见个影子,赶忙翻身回避,眼看已是不及,只得偏了偏头,将头硬生生地往后挪了寸余;箭已从脸前擦过,在左颊上划出一道血痕。
他身形既动,脚下亦是不稳,一个踉跄便从楼顶坠进天井。只听见一声闷响,也不知是不是死了。
八哥又断断续续地叫了起来。
没过多久,另一个人影出现在屋顶。
明明看着屋顶没人,转眼间就多出一人,就好像他一直在这里,只是没人看见他一样。
此人身着锦缎华服,头戴着四方巾,长须长眉都白了,在风里微微抖动。
正是张福。
一阵夜风吹过,张福的眉间拧起了疙瘩。他闻到风中裹挟着很浓的血腥味。浓的化不开,浓的像刚下过一场血雨。
张府里不该有这么浓的血腥味。张府里有一百种杀人的方式,其中没有一种方式需要让人流这么多血。一来,张知府不会为了杀人而杀人;二来,血迹清理起来也棘手的很。
但是现在风中的血腥味又很真切,张福好像都能看到一个人在他的面前被生生地震裂了身躯。张福刚刚从梦中惊醒,赶来的路上仍不是十分清醒;但被这血腥味一呛,他立时便清醒了。
要么,闯入者中箭坠楼后摔成了一滩肉泥。
要么,埋伏在这个天井里的护卫死了,而且八成没留全尸。
张福也没生就一双夜眼。漆黑的天井里情况如何,他也没底。于是他袍袖一挥,数十枚寒星已经没入黑暗,分打天井中各个角落。
数十枚寒星都是指节长的铜钉,钉头上都淬了毒。
毒是张福从苗疆随身带来的,只需擦破些皮,便可教中者动弹不得;若是连中数枚,就要昏死过去。
但是这毒却不会让人真的死去。在张福眼里,活人总比死人有用得多。
他自己管这钉子叫霉头钉。但凡触着些,管保你倒八辈子霉。
若是冒犯了钉子的主人,那就不只是八辈子了。
张福很快就听到了霉头钉钉在木板上的声音,和撞在地砖上的声音。当然,还有打在血肉上的声音。最后一种声音最微弱、最沉闷,也最不容易察觉,但是听在张福的耳中,却好像雷鸣一般。
天井中的那具尸体至少被人裂成了三段,散落三处。
张福闭上眼睛。风轻轻摇晃着他的衣摆。若有人看见眼前这番景象,大概会以为见到了天上的仙人。
八哥叫声又起。
几乎是同时,屋顶的人已不见了踪影。
狐狸已经中了一箭,他还能走多远?
这次怕是不能抓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