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明突然粗鲁地吐了一口唾沫。
送到嘴边的馒头，被龙三放了下来。接着龙三用很慢的语速说道：“你可知，从此地到洛阳，风调雨顺，车马齐备也需整整三天。”
王小明静静站在一旁，不作言语。
“你身无分文。本少爷的银两都留在青羊集，留下的碎银子连一匹驮马都买不得。”
王小明摸了摸身上，皮囊里确实只有木盒与折扇。
“若无车马，此间至洛阳所需不止十日。十日之后，你觉得你的常威镖局，可还有翻身的机会？”
王小明板着脸答：“寻邹大侠、回程路途、再另算上讨镖费去的时日，已不止十日。”
“雨花庄给的期限只剩下二十多天了。”似乎不禁久站，龙三转身靠在矮桌上。他出指点了几处膝弯穴位，这才又站直身子。他将沾上飞沫的馒头往碗里一扔，拍了拍手掌问道：“你并非一时冲动不计后果之人。那么在你心中，这些素未平生的孤儿，要比常威镖局中的那些同门重要了？”
见王小明又不作声响，龙三轻笑了一声，他笑中并没有以往那种轻蔑尖刻，却更多了一分似畅似滞的矛盾，仿佛他笑的不是某个人，而是世间一切无不令人发笑一般：“也对，你也不过比我早进镖局两个多月罢了。哈哈哈哈，你我……究竟是谁对镖局更在意一些呢……呵……”
龙三的笑和他的语声一样偏柔，他的笑声很快变轻，轻到令人再也听不见，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笑意留在他的一侧嘴角。
这笑看得王小明懊丧难忍，只觉得心中明明有理却说不出来。他索性闭起双眼，不去看龙三那张嘲讽的脸。
奇怪的是，待他眼前一黑，王小明发现脑子里被堵住的那块地方，好像疏通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知觉胸中也如脑海一般清凉，脱口而出道：“郑家看中的是常威的招牌又不是宅子，就算盘下镖局，接镖运镖的生意也停不了。原来的弟兄们都是跑过几年镖的老手，我就不信郑家敢将他们都辞了。只要生意不丢，大家饭照吃，屋照住，何况镖局里许多弟兄，早就盼着郑家来接盘，好重振颓势。”
他话说完重新睁开眼，却又见到龙三那笑容并未消失，那双眼睛又盯过来，同时过来的，还有更令人心中郁结的言辞：“你说郑家看重常威镖局的招牌，去了地契镖印后，仍会打理镖局。难道你去过郑家，听过他们的商议？你可敢给所有弟兄打个包票，郑家占下地盘，绝不会开了商馆、也不会置宅子，定会保住大伙儿的月银么？”
王小明看见他的笑便恼火，他双拳捏紧，反唇相讥道：“难道你不是靠猜的？你偷听过郑家人的商议吗？这么说，你是担保郑家定是要关镖局了？”
微微侧过脸，龙三口风一改：“即便镖印失落于郑家人之手，只是换块招牌的事情。那么……你想过梅总镖头、寒副镖头、李老镖头还有成先生他们这些镖局老人么？”
受不了龙三慢吞吞的绕来绕去，王小明把手一挥：“你要说便一口气说个明白吧！莫要问来问去的！”
此时王小明心头邪火燎原，双手正紧捏拳头。他伸手一挥，拳风都刮在龙三脸上。
龙三面色如常，就连鬓角发梢挂在睫毛上都毫不在意，缓声道：“一门一派的招牌，便犹如其魂魄一般要紧。你可知成化一年，五湖盟、四海馆双雄相争。四海馆馆主海涛败于五湖盟主燕回笙之手，本馆牌匾被燕回笙一掌打成金粉。包括海馆主在内，四海馆十一个二代弟子，登时便自裁了九个。”
王小明闭着眼睛，耐着性子听到这儿，抢话道：“你不用说下去了。后来没过多久，五湖盟也糟了报应，还是你爹下的手……”
一个森然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不是我爹。”
这绝非龙三平日的声音，却又偏偏从他口中发出。那一句话不长，声音也不响，但就是这短短五字中透出的感情，仿佛连怒放之花听见，都会缩回成一个花苞。
本来王小明心里憋着口气，已被那失常的声音惊了去了一半，他再抬头一看，却见龙三向来从容平淡的脸上，竟微有潮红之色。
王小明心中咯噔一下：“是了！九龙教是什么地方，他现下虽然逃了出来，想必当初是受了很多苦的。”
想到这里，王小明原本捏紧的拳头送了开来：“总之，你就是想说……梅总镖头和那些老镖师们，都不愿镖局易主嘛。”
这次轮到龙三不吱声了。
王小明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像梅总镖头，还有李老爷子这样的老镖师，一辈子的血汗都留在常威，对镖局都有‘印失人亡’的决心的。但是……”
他仿佛不知道该如何说清楚，只将手中尚未咬过的干净馒头放回碗里，拿起龙三不要的那个沾上飞沫的馒头，狠狠咬了一口。
龙三好像往他看了一眼，也好像一动都没有动。
一时间，柴房里竟只剩下王小明咀嚼的声音。他吃得比任何时候都快，仿佛手中的馒头就是他心中的疑惑，一口一口被咬碎“疑惑”之后，王小明的双目重新露出明亮的光芒。
“龙三，之前老成跟我说过一个事情。”硬生生咽下一大块根本没怎么嚼过的馒头，王小明一抹嘴干着嗓子道：“雨花镖遇劫，你借女蝠寨之手假死的时候。老成当时不知你意图，以为你真的遭了毒手，那时候他的一举一动，想必你都看在眼里吧？”
他锤了锤胸口再开口道：“带队的寒大姐头都受了伤，弟兄们被女蝠寨围了个透，对方还有两个狠茬子。其实只要剑不出鞘，镖队留下东西，女蝠寨绝不会主动动手，可是他为了夺下你尸首，担着害死所有兄弟的风险，跟那个抢匪动了手。如果当时没有响箭唤女蝠寨的人撤回去，恐怕整队人都要交代在山上。”
龙三转回头来，他看到阳光透过窗棱，打在王小明身上，将他的整个上半身画出一圈金亮：“龙三，老成说过‘怀镖不侠’不假。但他绝不是一个为了保住镖，便可以置他人安危于不顾之人。我们是镖客，但我们首先是人。行侠仗义不是侠客之风，而是人性。这七个孩子……我虽不是真的会医术，但也看得出他们每个人身子上都有外伤，血气亏损，样子和中了‘巧豪诀’相似，球球才四岁啊，什么人会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总之，我不会为了将来‘或有’的危险风险，就对这些他们见死不救。”
“人……难道不管那些孩子，本少爷就不是人了？”
“可你明明帮得上他们的！你比我聪明百倍，你肯定已经看出他们身上血衣的秘密，对不对？”王小明举起碗送到龙三眼前，有些不讲理地道：“当然，这也是我猜的，不过看你这样子，好像我没猜错。我这双眼睛一直很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