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是《诗经》国风中名篇,说的是女子倾慕心上人。嘉敏前世,也曾绣了“青青子衿”四个字在云帕上,希冀能够送到萧南手里……她和萧南是没有这个福气了,但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总还是件喜气的事。
嘉敏于是一口应下,只笑道:“我吹得不好,姐姐莫要见怪。”
这时候时近黄昏,天色凄清。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金声清锐,穿破暮霭重重。
变故在间不容发之间发生,嘉敏最后一个音符还没有散去,就觉眼前一花,一根长鞭卷进来,然后七娘就飞了出去。
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谁也没有出声,谁都没有动……所有人都傻了——大约开天辟地以来,也没有人想过会出这样的意外——崔家小娘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自个儿家里,竟然被……抢走了。
足足一刻钟的静默过去,然后才是慌作一团,哭泣,叫喊,奔走,怒骂与喝斥。
到处都是慌慌张张的人。
作为利益无关者,嘉敏在其中,算是最冷静的了。她甚至能想起法云寺里澹台如愿把镜子递给她时候的热切,想起七娘子当时的衣裙,想起方才她唇边浅笑,眼底灰烬,想起她问金谷园,金谷园中的绿珠。
然后她让她吹的那支曲子,叫《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我不来找你,你就忍心从此与我断绝音讯么?
嘉敏觉得有一团火在胸口烧,烧得整个人苦闷难当——如果七娘不愿意下嫁澹台如愿,为什么不早说?
也许是没有机会,也许是说了也没有人理会,也许……“姑娘要往哪里去?”嘉敏翻身上马,素娘拉住了辔头。
“我……”嘉敏在沉吟中,猛地飞起一鞭,素娘吃痛松手,骏马登时就冲了出去,老远,素娘才听到嘉敏的声音被风吹过来:“去找七娘子。”
嘉敏的骑射,比嘉言略强。那须得归功于后来周城的督促。但是要真刀真枪干起来,也还是不堪一击。
只是这时候血勇上头,哪里还想得这么周全。
风呼呼地在耳畔响。天色是越来越黑了。嘉敏也没仔细计算过,到底跑了几里路——中州城小,出城只有一条路,抢匪带着七娘,是定然不敢滞留城里的。否则城门一关,就是插翅难飞。
路渐渐偏荒。寒冬的萧瑟,要带到这荒郊野外才尤为惊心,渐渐就看不到一丝绿色,看不到人,远远有狼嘷,一声,接一声。嘉敏勒住马,四下里都是荒山,树枝光秃秃的,交错纵横,或直挺挺刺向苍穹。
天色由惨青渐渐转为乌蓝。
“兀那小娘子,要往哪里去!”忽的一声粗喝,从高处传来。嘉敏抬头看时,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稚气未脱,身量却长,蹲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远远瞧着,倒像是只大鸟。也许是秃鹫。
嘉敏定定神,扬声道:“郎君有礼!”
那少年不想嘉敏这般客气,嗤笑一声:“小娘子有礼!”
调子往上扬,却是个调戏的口气。
嘉敏不理会这些,只管问:“敢问郎君,可有看到有人带了新嫁娘,骑马从这里过?”
——嘉敏也有想过,也许劫匪会在半路上让七娘换过衣裳,但是转念一想,她追得仓促,他们逃得也未必从容。七娘的嫁衣样式繁琐,没有婢子帮忙,不是一时半会儿脱得掉的。所以方侥幸有此一问。
那少年瞧着嘉敏年纪甚小,圆溜溜一双杏眼睁得老大,却是黑白分明的好看。他原是想过,追上来的都是彪形大汉,也好痛痛快快打上一场,谁知来了这么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偏还摆出个知书达理的架势——就算他有心调戏,也还嫌太小。当下挠了挠头,“哎”了一声,磕磕绊绊说道:“此、此路是我开……此树、呔!不管这么多了,反正、反正先留下买路钱!”
顺口溜都念不好也好意思出来打劫!也不知道是哪家小公子淘气——这少年举止虽然荒唐,衣裳料子却不差,暮色里一口白牙也亮得晃眼,嘉敏虽然说不上多有眼光,还是看得出,这少年不是专业打劫的流匪。
当时一提缰绳,就要从树下过。
“小娘子止步!”那少年猛地扬声一喝,变戏法一般,手里就多了一把弹弓。瞄准马蹄前方寸之地:“小娘子但前行一步,莫怪刀枪无眼!”
嘉敏:……
嘉敏好想纠正他手里拿的不过是一把打鸟的弹弓!心头却是疑云大起。莫非、莫非他就是劫走崔七娘的人?可是年岁和举止上,怎么看都不像。能得崔七娘倾心的……怎么会是这么个小家伙?
莫非、莫非是同伙?
能从深宅大院里把人劫走,即便是在操办婚礼的兵荒马乱中,也不是个容易的事。何况 崔家忙归忙,并没有乱。嘉敏再仔细看了少年一眼,索性松了缰绳,诈那少年道:“七姐姐可没和说我说过,这半道上,还有人等着打劫的。”
“什么七姐姐八妹妹的,小娘子这话,我却不懂了。”
少年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犯起了嘀咕,也不知道这小娘子到底哪里钻出来的——寻常人家的小娘子,见到打劫的,拿刀拿枪的,不该吓得梨花带雨么,怎么这个小娘子,镇定得就和在自个儿家里一样?她叫她“七姐姐”,莫非也是崔家姑娘?看年纪,兴许是十二娘或者十五娘……少年心里估算着,只听嘉敏笑道:“郎君会吹笛子么?”
“什么?”
“我会吹笛子,郎君要不要听我吹一曲?”嘉敏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拿出金笛来,那金子成色甚好,便是在深灰的暮色里,也还闪闪发光。金笛原是七娘所有,少年一见之下,未免面上踌躇。
嘉敏眼睛盯住他,缓缓将笛子举到唇边,吹出第一个音符。同是一首《子衿》,先前吹得欢快,欢快如山间流泉,这时候吹来,哀怨楚楚。暮云重重,压了过来。风把声音送出去,远远近近,群山应和。
不会太远。嘉敏在心里计算过,兵法上实则虚之。这少年守在这里,正正好伪造一个“阻挡追兵,让七娘有机会走远”的假象。如果她是七娘,是绝不会走的。荒山野外,无水无粮,女子又娇弱,能走多远?
当初她和萧南面对的只是于谨一个威胁,尚且选择留而不是走,就是这个缘故。
那少年终是极机敏之人,亦通音律,听多几句,就反应过来,厉声喝道:“停下、停下!不要再吹了!”
嘉敏果然依言停下,却偏头问:“我吹得不好么?”
就是吹得太好了才麻烦。少年抑制住自己回头看的冲动,也知道这个小娘子多半是看穿了自己身份,索性不与她磨嘴皮子,长眉一敛,凶神恶煞喝斥道:“滚!给我滚远些!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两人隔了有好几丈之远,嘉敏也能够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凶煞之气。这少年年纪不大,气势倒足。嘉敏也不为己甚,右手抓着金笛,左手一扯缰绳,就要掉头,忽听得背后一声哭喊:“三娘子!”
是崔七娘。
嘉敏竟有片刻的犹豫,犹豫要不要转身,或者回头看她此时的表情。她当然是救不出她的,除非她自愿同她回去——她会愿意么。嘉敏忽然意识到,她之所以管这个闲事,之所以她脑袋里一片空白就追了上来,并不是为了带她回去,而是想知道,她会愿意么。
愿意……和那个满心期待满心欢喜的少年在一起么。也许她不爱他。
那像是一个长久以来都折磨着她的问题,即便死过一次也不能够冲淡——七娘的决断,何如当初萧南的选择。
崔家把七娘嫁给澹台如愿,无论是早有婚约,还是看好澹台如愿前程无量,都必然有出自家族的考量。必然是利益大于损失,崔家才会结这门亲。而对当初的萧南,她的下嫁,何尝不是利益所在。
当初萧南仔细考虑之后,还是迎娶,七娘如果有再三思索的余地,她会回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