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她一动,身边人立时就有了反应:“娘子醒了!”
嘉敏循声望去,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穿着只能说干净。面目倒是温婉可亲。低头看自己,衣裳换过了,大约头发也有人帮忙洗过,擦干。再环视四周,火盆、软榻、营帐……是个军营的模样。
嘉敏这才想起,她竟然一头撞进了哥哥的仪仗队里。最狼狈的一面,总是不断被不想被看见的人看见。
不过也算是……绝处逢生吧。
嘉敏叹了口气,就听得那妇人道:“好教娘子知,奴家叫素娘,是元将军吩咐来照顾娘子……”
话音未落,帐外就有脚步匆匆而来,随即帐门一掀,露出昭诩焦急的面孔,看到嘉敏睁着眼睛才松了口气:“总算醒了。可睡了有一天一夜!”
嘉敏心道怪不得精神健旺。这一路来,哪里有机会这么好睡过。身体往往比精神更早一步知道哪里安全,哪个人值得信赖。猛地记起,忧上眉梢,急急问道:“萧家哥哥呢?他、他……人在哪里?”
“他自然也在这里。”一醒来就知道问萧南,也不问问自己怎么在这里,不问问父亲怎么不在这里——昭诩这样想的时候,倒没想过,嘉敏从来就不知道他们的行军路线,无论他们出现在哪里,对她都是个意外——昭诩心里腹诽,没好气答道:“还活着呢。”
“伤、伤重么?”
“皮肉伤,死不了。”昭诩随口说。
其实萧南哪里只是皮肉伤,到如愿把他带回来的时候,也就只剩半口气了。不过他比嘉敏强,中午就醒了,随军医士看过,伤筋动骨一百天,总须得养上三五个月,对于此,昭诩多少是有点幸灾乐祸。
嘉敏倒没想这么多,听说只是皮肉伤,大大松了口气,到底仍有牵挂,挣扎着要起来:“我去看看!”
“看什么!”被昭诩一把按住,声音也严厉起来,“大半夜的,你要去看谁!”
嘉敏:……
“哥哥!”嘉敏分辩道,“他救了我,他救了我好多次!”
他还和你日夜相对十多天呢,昭诩心里那个愁啊,三娘也不傻,怎么就这么迟钝呢。
嘉敏觑着昭诩的脸色,知道他是铁了心不让自己去见萧南。只得自嘲地想,怎么从前没觉得,哥哥心眼恁的多。她和萧南是同车一路没有错,可还有于谨呢。生死关头,哪个还去想男女大防。
因问道:“那于、于谨呢?”
说到于谨,昭诩倒有些佩服:“让他跑掉了——身手能够胜过如愿,于家那小子,真是长进了——三娘,你还没和哥哥说,到底怎么到的中州呢。”
竟然到中州了么。嘉敏恍惚了一阵。她行走过的地方极为有限,出了洛阳城,认得的就不多了。原来这里就是中州——周城曾和她说过,他初初被父亲重用,就被任命为中州刺史,这是他发迹的地方。
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嘉敏定定神,从昭阳宫里被于樱雪劫持开始,说到于樱雪暴起杀心,反过来被她杀死,然后于谨出现,萧南拿言语稳住他,之后一路同行、进城、出逃……她言语平缓,昭诩直听得惊心动魄——虽然在之前已经听萧南说过一遍,但是从萧南嘴里听到,哪里有妹妹亲口说来这么伤心。
“他、他日……我定然要为三娘报这个仇!”
昭诩默默地想,并没有说出来,良久,方才问道:“于家那姑娘,干什么不劫别个,单单只劫你——你从前得罪过她么?”
哥哥就是这样,嘉敏苦恼地想,出了错,总是她的错,哪怕她为之吃了苦头,哪怕他明明心疼得要命,一张嘴,就全是她不爱听的话。罢了,念及哥哥尚小……嘉敏想到这里,心里也直觉好笑。
她知道昭诩心思缜密,多半事后会再问萧南对口供,也不敢胡乱说谎,只得解释道:“之前……永巷门被关了之后,阿言被人哄去永巷门,白蔻求到我跟前,我也不能不管……那次我和阿言出了宫,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于家兄妹就恨我恨得厉害。”
昭诩虽然人不在洛阳,倒也想得出当时情形。听嘉敏推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是该感慨三娘傻人有傻福呢,还是后怕差一点就……作为长兄如父,昭诩尽职尽责地教训嘉敏道:“阿言出事,宫里有太后、有母亲,哪里轮得到你来多事!要不是你之前胆大妄为,又怎么会招来这等无妄之灾!你也不想想,要你有个万一……”
说到“万一”,昭诩想到自小连只鸡都不敢杀的妹子竟然杀了个人!
要不是恰巧碰到自己,于谨杀了萧南,自然会回头找三娘,三娘带着伤,身体又弱,怎么逃得过?一想到妹子竟然差点真的就死在那个混蛋手里,也许就死在距离自己不过几百里的地方,昭诩又默默发了一回毒誓,定要将那厮千刀万剐——方才说道:“让阿爹日后怎么和阿娘交代!”
这个“阿娘”自然是生母温氏,而不是南平王妃。嘉敏也是心里一酸,好半晌才应道:“下次不敢了。”
还有下次!昭诩觉得自己实在有必要去找个小兵来,抽上两三百鞭泄泄火气。
却听嘉敏问:“对了,哥哥怎么在这里?”
……总算想到了,昭诩真是泪流满面。面无表情地说道:“行军打仗,不就是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你个女儿家,问这么多做什么!”
嘉敏:……
她不是没见过打仗好不好!只不过、只不过……嘉敏眼巴巴又问:“那爹呢,阿爹如今也在这里么?”
昭诩越发气不打一处来:“要阿爹在这里,你还能安安生生坐在这里?”
嘉敏实在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不能安安生生坐在这里的事了,于樱雪劫她,又不是她愿意的,碰上于谨,那更是她倒了八辈子霉,之后又是跳楼又挨鞭子,怎么到哥哥嘴里,就都成了她的错呢。
唉,哥哥的心,海底的针呐。
昭诩雷厉风行发作过,瞧见嘉敏垂了头,心里一软,说道:“阿爹如今还在雷州,我去了信,快则十天,慢则半月,总会过来一趟。”其实他估摸着,父亲军务繁忙,未必抽得出空来,但是三娘凭空出现在这里,要让父亲不来,恐怕比教猪上树还难——罢了,父亲怎么决定,轮得到他来操心么。
嘉敏听说父亲不在,也稍稍安心。哥哥看到自己这么狼狈,已经够难过了,要让父亲也看到,她简直吃不消。
她虽然不知道仗打到什么地步了,不过她知道结果,这一仗,父兄是大获全胜。所以倒并不太担心战况。只拉着哥哥问军营中起居,父亲安康。
昭诩不得不敷衍应付,一面心里暗暗诧异,想三娘从前,哪里说过这样贴心的话,诧异之余,不由又是心酸,又是难过——也不是三娘不贴心,只是她那么别扭的性格,难得好好说话。
——他这么想的时候,定然没有想到,嘉敏也在心里暗暗腹诽,哥哥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会好好说话。
话匣子倒是慢慢打开了。素娘进来剪了一次灯花。嘉敏在灯下看侃侃而谈的昭诩。她是有多久没见过哥哥了,最后一次、最后一面见到的,只是血污里爬出来的恶鬼,那刀伤,从额头一直划到下巴……嘉敏的目光在昭诩的面容上逡巡,照着最后的记忆,那伤在这里、这里、这里——该有多痛?她还记得他当时努力想要微笑的样子,他大约也知道她害怕,他说“别怕是我。”他说“快走!”
昭诩正说到打得流匪抱头鼠窜,忽觉不对,定睛看时,却见嘉敏泪盈于睫,泫然欲泣,心里一惊,想道:莫非是我方才说得兴起说漏了,提到了父亲受伤的事?不然三娘怎么这么伤心?
试探着喊了两声:“三娘、三娘!”
嘉敏回过神来,眼泪簌簌。
“哭什么,”昭诩生平最怕女人眼泪,何况还是嘉敏这个从小到大都让他头疼的妹妹,登时手忙脚乱,不知道是该先给她擦眼泪呢,还是先说几句哄她笑。却听嘉敏低声道:“哥哥!”
“嗯?”
“我前儿、前儿做了个梦……”
做个梦也值得哭,昭诩心里哀叹,觉得有这么个妹子,怕是前世欠人太多钱。
“我、我……我梦见战况凶险,父亲和哥哥受了伤……”嘉敏伸手去,缓缓抚过昭诩的脸,脸上无形的伤,从眉心一直划到下巴,这么阔,这么深的口子,深得几乎能看到白骨森森:“哥哥,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她哭得这么伤心,这么哀戚,这当口提出的要求,莫说是一件,就是百件、千件,昭诩也恨不得满口子全应了。
“无论什么时候,”嘉敏加重了语气,“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要先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昭诩是真心觉得,妹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也许是受了惊吓的缘故?看来什么时候空,须得带她去寺里上几炷香,请沙门给念上几天经——最好,天上的阿娘能够多看顾着点吧,可怜三娘,这次是真吃了不少苦呢。
这真是种异常矛盾的心态,昭诩想,他愿意三娘成熟一点,再成熟一点,但是……又哪里能眼睁睁瞧着她吃这样的苦。但是没有吃过苦的孩子,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