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没有选择。
他心里知道是遭了洛阳算计。柔然公主和五娘之间,他只能选一个;或者说,皇位与陆氏部曲之间,他必须做出取舍——没了皇位,他还要陆氏部曲做什么?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然而要舍掉陆氏部曲,他以后拿什么与慕容泰斗?柔然会全力支持他吗?
不会的。
他这时候未尝没有过片刻后悔,当初在洛阳,不能隐忍一时。明明之前任九拿话诓他,他还坐得住,后来陆扬进京,元明修委以重任,他怎么就坐不住了呢?若非如此,他如今该还在洛阳,以昭诩与他的情分,也该是天子左膀右臂,岂不好过如今左右为难?
五娘算得上是糟糠之妻。他娶她的时候虽然得了王爵,却是新败。之后赋闲两年,是她陪他苦捱;他能得到元明修的信任,也是因他兄长之故;就不说她为他育有一子一女。七出三不去,前贫贱后富贵,不能去。
他的江山,理所应当与她共享。
然而——
他不知道该怎样与她开口。
陆五娘进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昏黄,尘埃在金色的光柱里飞扬。她看着胡床上的男子。当初官媒上门提亲,她在屏风后偷偷看他,影影绰绰能看到颀长的身形。怎么还有人敢上门提亲呢,她那时候想,还不是那些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她阿姐闹出那么大的事,阖族都给她背黑锅,莫说是她的亲事,就是族里姐妹也有被退亲的。因多有怨言,说原以为家里飞出了金凤凰,谁想是只黑老鸹——只碍着她拳头厉害,并不敢当面说。
后来……是有过一些如漆似胶的好日子,只是他不得志。人是需要得志的——那并不分男女。她永远记得她阿姐进宫前夕,在镜子前看自己的样子,她脸上的光,就连清晨的晦暗都被照亮了。
然后一去不回。
转眼到她及笄,却没有好人家来提亲。那时候族中长辈、姐妹,甚至家中下人看她的眼神,都让她很不得时时刻刻挺直了背脊,而最终他上门——虽未见得十分得意,也足以让她扬眉吐气。人就是这样,总需要点什么支撑自己的骄傲。
所以任九上门时候她拦住了他——她害怕;后来元明修召见,她就没有再加以阻拦。那时候元明修登基年余,她像她的兄长一样,像洛阳城里大部分权贵一样,认为这个皇位,他该是坐稳了。
然而并没有。
有时候你没有办法判断以后会发生什么,无论是元明修的西奔,还是他的死,还是她兄长的猝亡,以及他的登基。几乎每一件,都在她意料之外。她既无法预料,也无从判断,她被命运推着走了一步,又一步。
那个让她阿姐奋不顾身如飞蛾扑火的位置轮到她头上的时候,她心里只有害怕,然而害怕有什么用,命运推她到这里,不容她后悔,亦不容她拒绝。她在门槛上站了许久,终于向他走过去。
元明炬惊地抬头来,目色里茫然:“五娘!”
“郎君没有话要与我说吗?”
元明炬凝视她,他该说什么,说国事为重,他不得不请她避位让贤?说即便如此,他仍然需要她的支持?还是说等形势好转,他会废掉柔然公主,仍以她为尊——如同当初汉光武帝对阴丽华?
道理他都懂,只是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她的眼睛这样明亮。让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她躲在屏风后头,以为他不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虽然他向她提亲,多少是出于“年纪不小了该成家了”,以及明月的建议;虽然他初见她的时候失望过,她没有他想的那么美,她肤色微黑,眉目虽然清秀,却并不似时下流行的美人那样袅娜,大约是将门出身的缘故,她看起来实在……太矫健了。
但是后来他们很好。他想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便是如此,不是人人都像他的父母、或者南平王世子兄妹那样能折腾、耐折腾。他们遇见了,彼此都觉得好,日子便能甜甜蜜蜜地过下去,无论他赋闲在家,还是后来守司州。
唯一的冷战发生在陆扬死后,她指责他见死不救,她说:“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他能杀了我哥哥,就能杀了你!”
他那时候想,可是陆扬的身上,背负了弑君之罪啊。
那时候怎么想得到今日——但或者是他该想到,而没有想到。他执陆五娘的手,再喊了一声:“五娘!”
陆五娘轻抚他的面容。他生得俊秀。她见他第一面是有些自惭形秽。她想他也许会觉得她不够好看,但是他没有。他性情里的温吞她是知道的,她甚至怨过。然而想到他从前吃过的苦,也就恨不起来。
“郎君不说,那我说?”她说道。
元明炬不作声。
“郎君是要迎娶柔然的公主吗?”她问。
元明炬低声道:“柔然可汗是这个意思——洛阳那位,让他家三郎娶了他的孙女。”势不如人,他和昭诩一样清楚。
“我只问郎君,郎君想娶吗?”
“我不想!”但是他不想有什么用。难道元昭询就乐意放着洛阳大把高门仕女不娶,娶个蛮夷女子?他不信。
“那为什么……不拒绝呢?”陆五娘问。
元明炬诧异地看着她,寻常女子问这个话也就罢了,她是将门出身,她最知道能打不能打。去年那场大仗,虽然三国各有损失,但是战争发生在他的地盘上,他的损失才是最大的。他如今哪里打得起倾国之战?
“郎君想都没想过,是不是?”陆五娘微叹了口气。
“我——”
“郎君要娶新妇,那是要我下堂呢还是——”
“不!”元明炬急切地道,“我只是、只是打算降了五娘的位份。”
“贵妃,还是贵嫔,或者美人?”陆五娘冷静得让元明炬觉得可怕,连他握在手里的手都仿佛凉了起来。他没有见过这么冰冷的五娘,他怔了一会儿,方才垂头道:“自然是——”
“贵妃”两个字没有出口,陆五娘已经打断了他,“如果我不肯呢?”
“五娘!”
“郎君娶我的时候,说过不纳妾。”陆五娘道。
“是,那是——”那是因为他父亲与母亲的悲剧,他不想重蹈覆辙,他想后宅安宁,清清净净的,就他与他的娘子——无论是谁。何况他又不缺子嗣。
“可我没有想到,有一日,郎君会希望我做郎君的妾室。”陆五娘慢慢地说。
元明炬看到她眼睛里的失望,他更紧地抓住她:“我、我们必须忍一忍,忍过这一时——五娘,你想想阿宁和阿摩……”
“我就是想过了,才过来与郎君说,我不肯。”陆五娘淡淡地说,“我知道郎君的难处,不可能为我们母子打这一仗;然而郎君今日不肯为我争取的,来日也不会为阿宁争取。柔然可汗为什么把女儿嫁给郎君,总不会是因为公主爱慕郎君,他们要的也不会只是皇后的位置,郎君应该比我清楚。”
他们要的当然是储君的位置。
一旦柔然公主生下子嗣,她的阿宁就死定了。没有父兄撑腰的小女儿又能有什么作为。
元明炬呆呆地看着她:“五娘你要做什么?”
“阿宁与阿摩,我已经送出宫去了,我来见郎君,以全我们夫妻之义。”素昧平生的两个人能结为夫妻,多少是有缘分的。哪怕最后没了感情,从前总耳鬓厮磨、朝夕相处过。人是该讲点义气的,至少陆五娘这么认为。
“你要走?”
陆五娘退后两步,拜伏下去:“愿郎君与新妇琴瑟和鸣,花好月圆。”
“不——五娘你听我说!”
“我听着。”陆五娘看着他。
元明炬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其实无话可说。陆家自有族人,陆家有自己的部曲。她能够带走他的孩儿,就算是在乱世里,没了富贵,总还能自保。她说得对,他今日保不住她,来日便保不住阿宁、阿摩。
他跌坐在地上,深深地埋首下去。
他想起有一年夏天,他去找母亲,一抬头,看见她的鞋子。蚊蝇嗡嗡嗡地绕着她,才出世的明月睡得香甜。
陆五娘这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她住在她的宫殿里,与元明炬说笑,亲热非常。
“难道是柔然公主?”她心里想,恍惚便觉得公主已经嫁了过来。
但是很快她就知道不是了:她看到了元明炬迎娶新妇,新妇年纪甚小,面上甚至还有残留的稚气,不知怎的看到了那名女子,发怒道:“陛下还留着她,是想着有朝一日废了我,再立她吗?”她说的柔然话,并非华语。
“原来那是我吗?”陆五娘诧异地想,人在梦里看不清楚自己的脸也是常有。但是那名女子身形纤细,举止娴静,却并不太像自己。
然后她就看见那名女子坐在佛前,有人给她梳发,她的发极多,又极盛,梳下来就光亮如镜子。“真好看。”陆五娘心里想。她这时候知道那不是她自己了,虽然她也不知道她是谁,为什么与她的夫君这样亲热。但是下一个瞬间,她几乎惊叫出声——竟有人持了剪子来,开始绞她的发。
那女子像是听到了动静,往陆五娘的方向看了一眼。陆五娘看得清楚,她生了十分清澈的一双眼睛:“有人?”
“没有人,殿下。”服侍她的婢子回答说。
发丝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像春天里的细雨,或者初冬的雪,落了一层,又一层,留下青青的头皮,女子换了僧衣。
原来是这样……陆五娘想。如果她不走,她就会被柔然公主逼得出家。
场景忽然又变了,大约是在晚上,有微的月光,陆五娘重又看到她的夫君,他拥住那个女子,在她耳畔低语道:“待头发留长了……”她没有听到下半句,她猜下半句是“我接你回宫”。他会再接她回宫吗?陆五娘也很想知道,她知道她的夫君是个长情的人。
次年春——陆五娘看到梢头的绿芽,看到柔然兴兵的檄文,看到曹宠——那是元明炬的亲信,匆匆地过来,他过来颁圣旨,陆五娘听不清楚圣旨里说了什么,只看见那个女子的眼泪,看到左右都失声痛哭。最后她回屋,用了三尺白绫。
这时候柔然公主已经有了身孕。
原来是这样,陆五娘呆呆地想,如果她不走,这就是她的结局。就像她之前想的那样,他保不住她,多半也保不住他们的孩子。
天光渐渐亮了起来,陆五娘从梦中惊醒,她并不知道自己梦见了什么,只知道这是新的一天。阿宁与阿摩进来与她问好,阿宁问:“母后要带我们去哪里?”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陆五娘说,“不在宫里,就不要再喊母后了,喊我阿娘。”
“是,阿娘。”阿宁又问,“那父亲呢?”
这孩子很聪明,她让他别喊她母后,他便也不再叫“父皇”,陆五娘欣慰地想,她抚他的头顶:“你父亲随后便来。”
兴和四年初,西燕国主元明炬迎娶柔然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