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人都以为兰陵公主不会出席了——虽然原本也没指望过她亲手操持,不过原本以为至少会出席。
谁想她进了宫,再没有出来。就只有皇后派来的两个女官,要说能干是能干的,没准比兰陵公主还利索些。但在心理上,大将军府上下还是觉得可惜。毕竟兰陵公主才是他们的主母。
有长公主操办婚宴,也是难得的殊荣。
然而——
不知道是哪天起,也不知道谁起的头,那些话在府里流传开来,他们说大将军已经遇害,兰陵公主是被软禁在宫里。起初自然有人不信,指出“如果大将军遇害,大将军府如今还能有这般光景?”
也有人质疑“天子与兰陵长公主的关系,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难道天子就很乐意他妹子做寡妇?”
就有人反驳:“长公主怎么会做寡妇,南边儿还空着位置等呢。”
起初不过说笑,后来不知怎的,笑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惴惴。也许是因为大将军一直没有消息回来,也有可能,是长公主的缺席让人不安——大将军出征,二郎成亲,做嫂子的怎么能缺席呢?
就算公主一向是不太守礼,但就人之常情,那也不合理。
这种情绪掩盖在婚礼的喜气洋洋底下发酵,到二十七日晚抵达顶峰,喝了酒的亲友开始抱怨:“大将军这么大的功劳,怎么就有人容不下?”“能打仗的打,不能打上去送什么人头!”
有人回忆从前在中州、在相州,甚至更早的交情追溯到当初在边境,拍着胸脯与人吹嘘自己慧眼独具:“……我就想,横竖是个死,跟着大将军走,不吃亏!”有人索性脱了袍子数身上疤痕给人看:“……这打邺城留下的,这是打虎牢,那会儿我们撵着伪帝跑,跑得跟傻狍子似的……”
更多人并不敢说出口,就只在眼神交汇间,举手投足,唏嘘大将军和长公主的结局。
然而也有人跳起来,一股儿火气直冲天门:“怕个俅!老子跟着大将军打天下,不是为保他个昏——”
“圣人到——”
“兰陵长公主到——”
通禀一声接一声。迅速到位的羽林卫,仪仗,铺展的毡毯。方才的粗声大气,这会儿鸦雀无声。人都矮了下去。不抬头,就只能看到一地的靴子。
周父与吴氏出来接驾——从前这活都是周城在干,这会儿两人都颇有些战战兢兢。
昭诩道:“都起来罢。”
众人谢了恩。
昭诩道:“我与兰陵过来给二郎贺喜。”
一时人人都往他身边女子看去。她戴了深色帷帽,众人亦不能失礼盯住她看。熟悉的人还能从身形判断,但是在场以男子为主,见过兰陵的人原就不多。目色交汇中都是疑虑,只是不能宣诸于口。
嘉敏与昭诩对望一眼,上前半步,说道:“周郎不在京中,二郎成亲,原该我出面操持,我身体不适,二老体谅,容我在宫中休养。如今皇兄是领我来给阿家、阿翁赔罪的。”她给周父与吴氏行了一礼。行的家礼。
周家二老吓了一跳,好歹撑住了架子,周琛出来替他们回礼。
到这会儿底下人都听出来了,这个女子确实是兰陵无疑,虽然并不能完全破除“软禁”之说,到底心安了不少——无论如何,天子还许她露面不是。
这转念未过,又听她说道:“我前儿听说外头传得厉害,说大将军遇害,又说我被陛下囚禁——”
这话出来,底下人无不大惊,或垂头绷紧了肢体,或余光偷偷打量天子,天子非但没有恼色,看兰陵的目光也是纵容,甚至还有许许无奈,像是在说:这有什么值得在意,非得拿出来说道。
“……是不是,二郎?”兰陵声色一厉,直接点了名。可怜的新郎官不得不硬着头皮应道:“微臣是有所耳闻——”
“我兄长,冲龄即随我父亲南征北战,历年功勋,在座能及者寥寥;自得周郎,推心置腹,委以大事,军中上下,但知周郎,不知我兄长,遂有小人见构——诸位倒是好好想一想,若非我兄长信重周郎,如何舍得以我妻之?诸位也有妻儿子女,手足兄弟,诸位信否?害否?夫妻之情,手足之义,诸位不信,却放任这等流言扰人耳目,乱我军心,他日周郎归来,诸位可有颜面见他?”
最后几句,几近于厉声质问。这位兰陵公主自秦州开始随军,虽不像晋阳长公主能上战场,但是多少老弱妇孺安置都经她手。六镇降军不比其余行伍,军中老弱妇孺极多,谁家没几个老人孩子?何况打仗的人,今儿还生龙活虎,明儿没准就缺胳膊断腿,需人照顾。因此兰陵公主在军中威望虽然不及其夫、其妹,一向却也不低,这会儿大家都看得出来,她是动了真火。
底下一时噤若寒蝉。
嘉敏目光扫过去,口气略缓:“诸位爱护周郎之意拳拳,兰陵心领,但是我的夫君,可有这般无能,容人说骗就骗,说害就害?”
不知是谁嗤笑了一声,随即二三,笑声轰起,有人叫道:“公主说得没有错!”
“大将军必胜!”
“大将军必胜!”
“大将军必胜!”
亦有人举杯:“敬大将军!”
嘉敏:……
实则她也没有料到会是这么个效果。
众人借酒闹了一阵子,昭诩与嘉敏也没有制止。待渐渐平息,周琛方才出来谢罪道:“承蒙公主教诲——是我的过错,这等流言过耳,原该厉声喝止,而不是听之由之,容他们挑拨,坏我兄长名声。”
他这话说得明白,底下听过的,传过的,私下议论过的,无不心中凛然:那话里“谋害大将军、软禁公主”云云可不就是在挑拨天子与大将军?他们没有制止,反而推波助澜,这要是上头追究起来——
昭诩笑道:“周卿不必如此,这等无稽之谈,想必大伙儿也是觉得荒唐,没放在心上,所以才由着它传得广了——兰陵也是,急得白眉赤眼,其实就是个笑话罢了。”轻描淡写,揭了过去。
底下不少人是松了口气,也不少人交汇了眼色,有人偷偷儿往边上撤,有人留意。
“哥哥就知道笑话我!”兰陵公主声线一软,又像是寻常人家兄妹撒娇弄痴,“今儿我家二郎成亲,哥哥来都来了,不妨赏妹子几分薄面,坐下来与大伙儿喝上几杯,三娘给陛下斟酒?”
昭诩推却不过,微微颔首。
周琛赶紧叫了人摆席、摆座。一旁近侍要上来伺候,昭诩摆手道:“不必——没听说吗,三娘说今儿她给我斟酒。”
嘉敏果然接了酒壶,给昭诩满上。昭诩亦毫不犹豫,一饮而尽。众人见他们兄妹和睦无间,不似作伪,这才真信了兰陵公主没有受制。昭诩喝了酒,目光环视四周,忽指其中一人笑道:“秦将军!”
秦宣原是南平王部将,后来跟了嘉言。此次没有出征。因料想不到昭诩还能记得他,竟是怔了一怔,不敢置信得问左右:“陛下这是——叫我?”
昭诩笑道:“秦将军该是不记得我了,当初咱们打朱亮的时候,我犯了军规,我阿爷罚我守夜,寒冬腊月的,将军过来给了我一口酒喝——可还记得?”
在座众将虽然也听说过天子从前善战——甚至不少是被南平王打趴过。但是年代一久,记忆就模糊了。何况这里很多都是云朔乱后才从军。也就只有南平王旧部记得一二。这时候都大觉得意外,意外之余,也多少生了亲近,心里模模糊糊地想,却原来天子也和咱们一样要守夜,会受罚,感激深夜里的一口冷酒。
秦宣激动得眼中闪出泪花来:“记得、记得!那时候世子才这么高——”
便有人提醒道:“……是天子!”
“无妨,很久没听人喊我世子了,”昭诩笑吟吟指使道,“三娘,给秦将军斟酒!”
这时候但见公主云霞一般飘过来,秦宣哪里敢当,连连道:“公主、公主……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嘉敏但笑:“是天子所赐,秦将军就受了吧。”
在座几人有过这样的荣幸,能得天子赐酒、长公主斟酒,登时眼睛都瞪得圆了,艳羡之意,溢于言表,直恨不得自个儿能在多年前的那个晚上,狠狠给当时的南平王世子灌上一肚子酒。
有人甚至忍不住出了口:“老秦你这辈子……值了!”
秦宣乐呵呵喝了酒,又跪下来给昭诩磕头。
昭诩摆手道:“诸位不必如此多礼,今儿是我亲家有喜,我过来道贺,就和诸位一样,都是大将军府的客人。”
“可是陛下是天子啊!”有人冲口道。
昭诩寻声看去,是个年近而立的青年。倒不说十分俊秀,却难得眉目坦荡,颇有股豪气。他心里转了片刻,笑道:“别人说这个话也就罢了,你?得了吧,我家二十五娘嫁给你,难道换不得你一句十四兄?”
众人听得有趣,都哄笑起来。封陇亦扭扭捏捏喊了一声:“十四兄!”不等昭诩开口,自个儿罚饮了一杯。
这些人从未见过天子这般平易,虽不能尽解了拘束,一时间倒也能其乐融融。正说笑时候,忽有人叫道:“陛下,微臣但有一事不解!”
昭诩多喝了几杯,醉眼看去,但笑道:“李卿但问无妨。”
李瑾尚未开口,就被劈头打了一嘴巴:“小东西多灌了几口黄汤就说起胡话来,陛下休要理会!”
李瑾捂住脸,一脸委屈不服气。
昭诩大笑:“这就是李侍中不对了,今儿二郎大喜的日子,可不是李侍中训孙儿的好时候!”
他发了话,李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明知道小东西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仍警告道:“不许说些有的没的,污了陛下耳目!”
李瑾犯了小儿脾气,登时叫道:“祖父说这话,还不如叫我别开口呢!”
一帮子人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纷纷哄笑道:“就是、就是……小李儿多委屈啊!”
李延:……
嘉敏也笑道:“李侍中多虑了,阿瑾年纪虽小,却是聪明伶俐,又为国征战这么多年,侍中大可不必再把他当三岁小儿。”
李延:……
李延没好气道:“说吧说吧,天捅破了,总之有陛下和长公主给你兜着!”
李瑾听了这话,又多犹豫了片刻,方才说道:“我、我就是想问陛下,为什么这次出征要用谢侍中,不用大将军。”话出口,有瞬间的沉默。不少人偷偷儿往后移脚跟,也有不少人偷偷儿看昭诩的脸色——兰陵公主是看不到,背后打着手势,不知道天子会不会因此发怒。
毕竟是,龙有逆鳞。
昭诩也像是十分惊愕,愣了片刻方才又笑了:“我还当什么问题,能让李侍中这样如临大敌。”
“微臣该死!”李延已经跪了下来,见孙儿还站着,猛地推了他一把。
“不必如此,”昭诩又摆手道,“我都说了,今儿是好日子,大伙儿说说笑笑,不必顾忌这么多。”
叫人扶了李家祖孙起来,方才说道:“大概在座,十有八九想问这句话,只是不敢。我为什么这次不用大将军,是否我猜忌他功高震主,是否我要削减他的权力,是否我就看小舅子比妹夫顺眼?”
头几句也就罢了,说到最后一句,便有人忍不住笑。
昭诩也笑了一笑,却叹息道:“我没记错的话,大将军正光四年离开我,正光五年边镇从军,到如今,七年了。大将军今年虚岁二十五,只比我小一岁,我膝下玉郎都快五岁了,大将军呢?大将军就是铁打的人,我也想他歇会儿,想他与我妹子多厮守几日,膝下有儿女承欢,过分吗?”
几句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
那却是实情,这年头人成亲早,除去娶不上妻子的穷汉,哪个到二十四五不是儿女成群。就连最小的李瑾,不过十七,今年也得了儿子。要说膝下荒凉,除了大将军,就数到封陇了,他情况又不一样。
“我也是带兵打仗的人,”昭诩话锋一转,“平心而论,这次阿冉是打得不好,他要是能活着回来,我这里一个按律治罪是跑不掉的。但是诸位将军,哪个从带兵开始,就没有打过败仗的?有吗?”
胜负是兵家常事,打仗的都知道,哪怕是从前没有败过,也不敢拍着胸脯说,这辈子就不会打败仗了。
因并无一人吭声。
昭诩又往下说道:“我大燕幅员辽阔,日后南进、北上,多的是仗要打,大将军只有一个,能分出三头六臂吗?不能。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启用阿冉,日后还会启用更多人的原因,譬如李卿就后生可畏。”
“那大将军——”问话的却是孙腾。
昭诩调侃道:“大将军是我的妹夫,他的前程,我妹子还没急,孙卿倒是急得早……”
孙腾:……
嗯,天子是在笑话他皇帝不急太监急吗?
“如今战场上还少不了大将军,待日后,”昭诩正色道,“要有闲暇,就让三娘多教他读点书,我也盼着我这个妹夫不但能出将,还能入相——难不成就只你们盼着他好,我就不盼着了?”
他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恳,与宴嘉宾便先头还有疑虑,到这会儿也烟消云散了。纷纷颂圣谢恩。
一时又欢声笑语,闹腾起来。
嘉敏瞅了空与昭诩说道:“我进去看看新妇,给十七娘添个妆。”
昭诩心情大好,便笑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