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几乎是慌乱地看了看四周,摇头道:“怎么会……我只是、只是想你们姐弟……”
“不是就好。”嘉言道,“从前姨母做下的事……就是到如今,仍然有人记恨……”
弑君这样的事做出来,罪过够得上株连,何况以母鸩子这样骇人听闻。世人往往能够接受君主处死皇子,却没有办法接受一个母亲毒害自己的儿子,那也许是因为,母子之间少有利益冲突——君主可能有很多孩子,多到他可能记不清数目,但是母亲膝下能承欢的孩子总是有限的。
洛阳城里提防太后比提防大将军还紧。就更别说李十一郎这等有灭门之恨的人了——以嘉言看来,这个人始终像是周城的私人,而不像是朝廷的臣子——虽然他位居尚书之高。
始终会面对这些……嘉言也是权力中心长大的孩子,虽然不曾像她阿姐那样生死几回,敏锐度并不会比她差多少。往往人不过是不愿意面对,但是她不会不明白兄长对澹台如愿委以重任的原因。
澹台如愿进京,并无府邸,昭诩安置他暂住潜邸,这其中的意义,恐怕少有人不明白。
反而她的母亲,从前也曾干预政事,自父亲过世之后,大约是灰了心,或者如惊弓之鸟,竟然会去担心这些。昭询才多大,虚岁不过八岁,到他成人,昭诩位置早已稳固,又何须虑他。
除非是——
“我不是你姨母。”太后道。胡太后的教训对她也是惨痛的,如果不是——她并不想做这个太后,她做南平王妃够了,她愿意拿如今有的,换南平王活过来——当然她没有这个机会。
嘉言道:“阿娘要实在担心,就让三郎从文……”太平时节或有文人篡位,譬如王莽,乱世三百年,哪个上位的不是武将。
太后闻言却苦笑道:“前儿韩博士责他字写得不工整,阿言猜猜他怎么说?”
嘉言:……
她和她阿姐字都不错,尤其她阿姐一笔簪花小楷,不知从何学来,她工的隶书,虽然比不得谢云然各项皆能,昭诩的字却是麻麻,看得过去而已,想不到昭询也——却好奇问:“三郎怎么说?”
“三郎说,我听说甘罗十二为丞相,却不曾听他擅书,博士倒是擅书,却怎么不曾位居三公?”
嘉言:……
这孩子是专捡人痛处戳。
却笑道:“三郎从前淘气,后来……是畏缩了些,如今又好了,母亲该欢喜才是——要没有阿兄纵着,他敢这样放肆?”
又安抚再三,无非是一面打消她母亲对三郎的指望,一面让她相信,帝后并没有薄待这个唯一的弟弟——还能怎么着呢,昭诩登基就封了他彭城王,只是年岁尚小,没放他出宫开牙建府。
这时候放他出宫才是害了他……想到这里,嘉言心思一转。
母女俩都没有留意到屏风后,两小儿蜷作一团,胡小郎不安地问:“阿舅……可以出去了吗?”
昭询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闭嘴!”
胡小郎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知道舅舅为什么要凶他。昭询心里更混乱一些,他知道母亲是在和姐姐说他,母亲很担心他,担心皇兄对他不好——皇兄怎么会对他不好,他模模糊糊地想。
她们提到的姨母……是谁?他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他记忆里没有这个人。他的亲人很少,他甚至记不得父亲的样子,虽然母亲一再与他说父亲在世时候怎样疼爱他……他对此毫无印象。
但是那些混乱的日子……他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母亲像是总哭,食物也不合意,服侍他的人换了好几茬,他们还去过很远的地方,母亲说那是武川镇——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去那里。
他想知道那些。
嘉言召了服侍母亲的宫人来问,果然最近有人进宫探望,“胡仙童!”她咬着牙笑,那小子是真不记得一家子怎么死的了。
胡家如今就剩了这个表弟。昭诩的外祖父只有两个女儿,当初温姨娘被贺兰氏扣留刁难,无人出头,昭诩记恨这个,因并不曾封赏温氏族人,反而让胡嘉子的弟弟胡仙童继承了镇国公的爵位。
胡仙童今年不过十四,家人死了个干净,唯一还在世的母亲长安县主也早已改适他人,并不太方便时时管他,胡氏族人良莠不齐,京中又自有一帮子浮浪子弟,成日在他耳中灌输从前胡太后在时的好处——其实不须灌输,他心里也是怀念的,虽然胡太后没有让他的父祖享有权力,但是权势二字,胡家占了个“势”字,这种东西,手里有的时候不觉得,一旦失去——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失去了什么。
他如今也就关起门来做做大爷,一旦出门去,谁还理会他这个过期的镇国公——
门“砰”地一声被踢开,胡仙童尚未反应过来,就只觉得丝竹忽然止了,身边莺莺燕燕好像也都住了嘴,然后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不由破口大骂:“哪里来的王八羔子,敢在你家太岁头上——”
这句话没有说完,看见他表姐杀气腾腾的脸。
胡仙童:……
“表、表姐——”他心里暗暗叫苦,他这个表姐可不是什么寻常女子,虽然进京之后收敛了,也听说上次有不长眼的凑上去找死,被他表姐一口气赏了十七八个耳光,在菜市口吊了半个月。
但是她这些日子……不是听说受了伤,被姑母拘在宫里吗,怎么又出来了,出来也就罢了,怎么、怎么会来找他的麻烦?
他又哪里惹她了?他这心里滴溜溜转个不停,嘉言目光冷冷扫过室中半裸的美婢,帮闲的清客,只说了一句:“都带下去,交给洛阳令。”——洛阳令封陇与她再熟不过,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理。
胡仙童惊道:“表姐、表姐——”
嘉言拎着他的衣领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镇国公府上下:……
镇国公府还是老人的——胡仙童是个念旧的人——不由老泪纵横:他们家姑娘没了,小公子好端端成了个浪荡儿,怎么从前常来府中小住的南平王府六娘子,封了晋阳长公主,竟然也歪成这样了。
其实嘉言是央了太后许久,后来嘉敏进宫,方才借口去嘉敏府中小住得以出宫——认真说来太后也管不住她,只是她不忍心母亲伤心。
她在她阿姐的长公主府住了十天,实在忍无可忍:她父亲与母亲感情是好的,哥哥、嫂子感情也一直不错,但是哪里见过这么腻歪,不过是吃个饭,她姐夫也非挨着她阿姐不可,还时不时喂她阿姐点什么,或者是葡萄,或者是别的,眼珠子更是黏得扯都扯不下来——他们眼里还有人吗!
从前在宛城和邺城,这货也陪她们姐妹用过饭,那会儿明明规规矩矩的,并不敢这样……她这时候是知道自己从前错了:要从前大将军在宛城就这德性,别说韩陵了,他们广阿都打不下来!
还有次她去找她阿姐,已经是下午,听见里头唧唧歪歪地在说话:“……画歪了!”她阿姐娇滴滴的声音,听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歪了好看。”
……你听听、你听听!这是大将军说出来的话吗!
后来甘草进去通报,她阿姐就歪着眉毛出来。嗯,就周大将军那双手,嘉言觉得那真是画面太美没法想。
促使她决定还是回宫算了的是有天在园子里碰上她姐夫哄她阿姐喝酒,言之凿凿:“……是马奶,不是酒,不醉人的。”
嗯,有种东西叫马奶酒。
然后她就眼睁睁地看着她阿姐喝了……喝了……了。
她阿姐还能有点智商吗?
然而最可气的还不是这个,最可气的是次日她阿姐就不过来陪她吃饭了,她问曲莲她阿姐怎么了,曲莲说她阿姐身体不舒服。她还当她阿姐当真病了,坚持要去看她,结果你猜怎么着,她阿姐包成了个粽子出来见她。
这天气!
她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前儿她嫂子来探望过一次就再不肯来了,问起也只笑而不语——她还能说什么呢。
“……昨儿喝醉了。”嘉敏这样回答她。
其实嘉敏也不想在嘉言面前丢这个脸。嘉言过来小住她就与周城约法三章,不许在嘉言面前胡闹,不许带出幌子来。
要说周城还是信守了承诺,确实收敛了。
嘉言过来第三天,芈昭送了新酒进京——如今芈昭任冀州刺史,他孝敬周城一向殷勤——她陪着嘉言多喝了几杯,她从前酒量是不错的,后来丧父守孝,戒了近三年不曾染,这酒后劲又大,竟然上了头。
次日醒来就发现不妙,那人一脸饕足与她嬉笑:“昨儿晚上娘子求我……为夫怎么舍得娘子失望。”
嘉敏:……
她还能说什么呢?
那次之后,竟又被灌醉了两三次。嘉敏也觉得,在嘉言成亲之前,她是没脸再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