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五娘眼睁睁看着事情一步一步崩坏。有时候你没有办法知道一个人的野心,无论那个人是你的兄姐,还是枕边人。她完全记不得从前兄长是什么样子了。阿姐死的时候……那时候她还小。
如今想来只觉得小。大概是因为小,所以便是傻气些,也没有人责怪她。
和于家的不断站队不同,他们陆家,一向是不站队的。如今亦无须再站队。
宫人为元明炬穿上衮服。
天子暴毙一月有余,她的夫君拿到了这个位置。她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是她兄长的意思,又有多少出自她夫君主动。她不懂这个,她怀中小儿亦不懂,仰着头问:“阿娘,阿爷这是要去哪里?”
她没有回答。
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一日,兄长会杀了他,就像他杀了天子,像当初孝明帝杀了她阿姐。
这让她觉得凶险,所有与皇家有关的东西,都让她觉得凶险,但是他们还是一步一步,被推到了这个位置。
元明炬执她的手说:“总有一天,我会带五娘回洛阳。”
她没有应声。洛阳不重要,对她来说,洛阳从来都不重要。她不知道当初兰陵公主获悉父亲喋血城下时候是什么感觉,就只记得初见,她冷笑说:“陆家何等门第,怎么会养出为奴为婢的女儿来!”
陆家何等门第,她当初是知道的,如今却不知道了。
任九来求救的时候,元明炬还听得进她的话,如今也已经听不进去了。
天色惨淡,日头如鸡子,她觉得那并不像是一个好兆头。
嘉言感觉到有人在给她擦脸,擦得十分细致。
“如愿哥哥——”她呻吟了一声。
她想问哪里来的水,只是出不了声。不知道第几天了,援兵还没有来。也许她会死在这里。她没有想过她会死在距离洛阳这么远的地方。在回洛阳之前,她曾经那样疯狂地想念过它,但是回了洛阳之后——
澹台如愿在洛阳呆到三月就走了,昭诩打发他镇守边镇,以防柔然趁他们东向用兵时候偷袭。
兄长让她住进宫里,当然那没有什么不对,他怕她睹物伤人。何况母亲和弟弟都在宫里,她一个人住王府也不像话。但那也意味着,她不能再带兵。没有个公主带兵的道理。她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道理,阿姐许她带兵,周城也许她领兵,但是进了洛阳,他们说这不合规矩。
她不像她嫂子,读了那么多书,能诗能画,就是方寸之地,也能找出无数乐趣来;也不像她阿姐,从前在邺城,她阿姐也管的后勤,并不太在外头跑。她不一样,她野惯了,拘在宫里她难受。
母亲又总想把她嫁进高门里去。她算是体会到当初她阿姐隔三差五被迫相看的痛苦了。她阿姐当初没被逼疯,实在是好脾气——也怪不得后来李十一郎一提,她就应了。那日子实在没法过。
如今轮到她。
她还没出孝呢——她阿姐订亲是不得已,她又没有这个问题。
她要杀祖望之,找兄长要旨意,兄长竟为难道:“李尚书已经来过了,按律,祖家子不过判流放。”他并非不可惜胡嘉子的死,更厌恶他差点坑了嘉言,但是厌恶归厌恶,以律论,祖望之罪不至诛。
只是流放,以祖家身家,赔出的钱财已经足以赎罪。
嘉言气得质问:“那如果郑侍中仍在,是不是李尚书也能大度地说一句,按律不过流放?”
他李家人的命是命,她表姐的命就不是命了吗?阿兄不许,她就直接带人上门,祖家跑得干净,就剩了老幼一二,还有当初服侍过嘉言的婢子。嘉言虽然怨恨,对这些人却也下不去手。
后来追索到李十一郎府上,李十一郎给她作揖赔罪:“六娘子都看在我的份上——”
她不肯依,李十一郎便叹气道:“当初洛阳城破,总是祖二郎救了公主,给公主一个容身之地。”
嘉言道:“他便当真坑了我,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可是表姐——”胡嘉子却是他的妻子!
李十一郎心里苦笑,这位姑奶奶显然并不清楚元明修是怎么个人,也得亏祖望之那点子糊涂心思没有实行,不然他就是有一百条命,如今也救不下来了。又唏嘘胡氏对这个表妹是当真好,自顾不暇,却还要护着她。
这时候不得不打起精神与她说:“……后来伪帝在朝,祖二郎能藏匿公主半年之久,便不说功劳,苦劳也是有的,这是其二;当时形势已经不好,镇国公全家被问罪,胡娘子郁结于心,以至于产后血崩,这并非祖二郎的过错——祖家不过商户,如何能对抗得了朝廷?这是其三。”
这话里有事实,也有避重就轻。
以胡嘉子当时情况,祖家必不能善待她——如果祖家肯善待胡嘉子,当时就不会出卖她了。这其中道理,她不信李十一郎不懂:“……所以,表姐过世之后,他就一口薄棺材打发了她吗!”
李十一郎沉默了一会儿,说:“生前事可期,死后不论。”
换别人说这个话,嘉言早一杯水泼上去了,但是李十一郎不一样,他是经历过灭门的人。然而她心里怨愤,哪里肯轻易罢手。对峙良久,忽然有人推门进来,说道:“祖某人在这里,公主就不要为难李尚书了。”他对李十一郎长揖:“十一郎回护之心,二郎心领了。”
李十一郎只管看住她:“我知道公主是个可以说道理的人。”
嘉言握住剑柄,李十一郎拦在她面前,最后她看着剑,说:“他总得给出点什么,让我和表姐有个交代。”
祖二郎给了一双眼睛,血淋淋摆在托盘里,他说:“是我识势不明,辜负了娘子。”
嘉言去胡嘉子坟上给她烧纸,大车大马大屋子烧了不少,还有她喜欢的首饰、衣裳,也照着做了,她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想起当初胡嘉子出阁,祖望之上门,她拉着她在屏风后偷偷儿看他。
那时候她为表姐终于能够忘掉皇帝哥哥高兴。她以为那个在伊水边上言笑晏晏的少年,会是她的良人。
他们也恩爱过,而最终不过如此。
天慢慢就灰了,灰色的风搅着黑色的灰,她怀念她们年少的时光。她愿她来生,有好的运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发觉身后有人。已经来了很久了。“我来向公主辞行。”段韶说,他要随周城出战夏州,“我听说公主往城外来了。”辞行不过是个借口,他知道发生了什么,知道她伤心。
“这是安定郡君吗?”他问。
嘉言点头,他便拈一炷香给她敬上。
“阿兄说祖家子罪不至死。”她心里仍然难过,就算是这样,难道当初陈许该死?她知道如今兄长是天子,讲究法度,不同于从前。然而知道是一回事,难过是另外一回事。
段韶道:“陛下有陛下的难处。”
她疲倦地道:“如果死的是我,他也会有难处吗!”
段韶叹了口气:“公主自然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段韶看了看她,并不说话。
“你说啊!”她咄咄逼人,她知道自己无理取闹,就如同她知道这个人会容许她无理取闹。
“公主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他柔声道,“公主该是一早就知道,人和人不一样。”
是,人和人不一样,她有死里逃生的兄长,有疼她如珍宝的母亲和姐姐,如果她死在这里,会有人来给她报仇。
“醒醒……”澹台如愿的声音,“不能睡!”
她知道不能睡,但是她困极了。她是九月初过来的边镇,被母亲催逼得没了法子。边镇上有多枯燥,她从澹台如愿看见她的表情上就看到了,亏他还一本正经说:“这不是公主该来的地方。”
——如果他能藏起脸上的笑容,兴许她能信他这个话。
说是一回事,做是另外一回事,他拨了兵让她领,秋天里马肥蹄轻,天高水长。起初不过上山打猎,下水捞鱼,到后来手痒,领人偷袭柔然,拿下沙洲——这件事引来了柔然人的报复。
他们设下陷阱,将她引到这处无名山谷,再以她为诱饵,引来澹台如愿。至此弹尽粮绝。她心里很后悔,不该小看柔然人,他一直持守势是对的——他久在边镇,对于战局当然比她清楚。
要不是前几日下了雪,恐怕都熬不到这时候。
“……是我连累了你。”她说,她觉得这个话没有出声,因为她没了力气。
“你不要睡……”澹台如愿没有听到她的话,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是越来越阴沉了,援兵到这时候都没有来,恐怕是派出去求援的将士没能活着进关,粮草已尽,再等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他抱住嘉言,只觉得她的身体已经越来越轻,她原本就极轻了,他不能让她死在这里,无论如何。她该活到很老很老,在繁丽的公主府里,有温暖的火和丰盛的食物,有很多人陪着她,而不是在这里。
“我往西去看看——”西边没有合围,草原上的人都知道,往西就是死路一条。但是既然没有了生路,就是死路,他也要试一试的。
他不能让她死在这里。
嘉言没有作声,但是她还听得见。她动了动手指,想要抓住他的衣袖,她不知道这个动作能不能为他所察觉,不管他去哪里,他都须得带上她,如果是死路,就一起死好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