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饭的时候嘉敏和嘉言说:“我昨晚梦见哥哥了。”
嘉言愣了一下:“哥哥偏心,就来看你,也不来找我。”
这个话只能她们姐妹说,嘉敏也不敢与温姨娘提半句。要让温姨娘知道昭诩不在军中,那眼泪肯定是打不住。
嘉敏道:“哥哥还在。”
嘉言没看她,低头吃汤饼,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含含糊糊道:“他们说元旦要来拜见哥哥。”
嘉敏道:“就为了这个,昨儿大清早的,绑了人在院子里抽?”
嘉言又不吱声了。
嘉敏道:“有事情你该与我说。”
“与你说管什么用!”嘉言急了起来,“哥哥不在这里,你我就是变也变不出来!你不就是气恼我昨儿吓到尉周氏了么?放心,周城还不至于为了这么点小事就不要你。”
“你放肆!”嘉敏气得发抖。
要不是她妹子,她能一耳光掴过去。然而到底没下得去手,盏碟就遭了秧,汤汤水水撒了一地,都溅到衣裙上来。
嘉言下巴一抬,抬脚就出去了。乌灵乌容对望一眼,追了上去。
嘉敏:……
许佳人跪下收拾一地狼藉。嘉敏当初回宛城,怕被李琇撞见没带上她。后来到邺城,才着人接了她过来。许佳人有一阵子以为嘉敏不要她了,失而复得,格外珍惜——她原就比阡陌和怜光更伶俐。
这时候一面收拾,一面自言自语道:“我从前养了只猫儿,后来隔壁哥哥打了兔子送我,我那只猫儿就不乐意了,连打带踢地要把兔子赶出去。”
嘉敏:……
“阿言又不是猫儿。”
“有时候啊,人就和猫儿一样。”
嘉敏闷闷出了半天神。
昨天周城带他阿姐过来,是吓了一跳,周城也没与她说嘉言的身份,直接带进来见她。那不过是个老实的乡下妇人,嘉敏也就客客气气与她寒暄。后来周城当笑话说与她听,不知怎的惹到嘉言。
她寻思许佳人这个话,猛地想起,转头问怜光:“阿言出征前晚,是不是来找过我?”
怜光摇头道:“没有。”
嘉敏就更想不明白了。她如今身边就剩了这么个妹子,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良久,只得叹息道:“我找到了姨娘,母亲却不能从武川镇过来,阿言从未离开过洛阳,更没有离开过母亲——”
从前也没有三郎,昭诩又常年在外,阖府上下都围着她一个心肝儿。如今都剩了谁。
又吩咐道:“一会儿你去打听一下,谁提起这个话头。”虽然“南平王世子”久不露面确实可疑,但总该有个由头。
许佳人应了。
嘉言甩脸子出了门,直奔马厩,乌灵和乌容不敢劝,又怕她出事,只得跟着。出公主府恰碰上段韶,段韶与她招呼:“严娘子哪里去?”
嘉言不理他,打马就走。
乌灵与乌容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忙央求段韶道:“我家将军恼了公主——段将军快劝劝她——”
段韶:……
段韶是周城心腹,虽然不确切知道嘉言的身份,也清楚她与公主亲热非常,该是王府旧人。起初她到中州,以为她会带兵护卫公主,谁想后来周城竟将南平王旧部、云梦山贼人一发全都交与了她。
一个小娘子能管得住南平王手下骄兵、云梦山悍匪?他不信。她让他信了。广阿之战,他没有亲临战场,也听说她打得出色。有本事的人往往有些脾气,但是好端端的,怎么和公主闹起来了?
这时候也不容多想,翻身上马追了上去,连声叫道:“严娘子、严娘子?”
嘉言哪里肯停,越发纵马狂奔去。两个人一个跑一个追,渐渐地就出了城。邺城这些天下雪,雪有一尺来深,没过了马蹄。风又冷,嘉言狂奔了有近一个时辰,被风一吹,脑子渐渐清醒过来,勒马放慢了速度。
段韶追得满头大汗,终于是追上了。也不敢抱怨。他原就是寡言少语之人,这时候偷偷瞧着斑驳的面具,不知道话从哪里说起。
就只默默跟着她在雪地里走,雪地上马蹄脚印越来越长。
嘉言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段韶想了想,找了个理由:“野外有狼。”
嘉言哼了一声:“我又不怕狼。”
“我怕。”
嘉言:……
嘉言讥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还怕狼?”
段韶老老实实地说:“怕严娘子遇上狼,公主不与我干休。”
“又关她什么事了!”嘉言怒道。
段韶听她这口气,哪里有半点“世子姬妾”的影子,更不像是能与人血战的将军了,就是个小姑娘与人置气。他从前在家里时候,身边是有婢子服侍,但是哪里见过这种小娘子。想了半晌,方才小心翼翼道:“是公主得罪严娘子了么?”
嘉言不说话。她也知道自己方才无礼。前头她是气恼周城乘人之危,后来她阿姐过来邺城,又不像心存芥蒂,便知道她阿姐也是愿意的。她是一向都知道她阿姐不太守规矩,但是父亲过了才多久,就等不得这一时三刻?
想父亲生前对她有多疼爱,更别提兄长如今还下落不明。那些战时无暇去想的事,这几日闲了,便都翻想起来。
又默默走了盏茶功夫,方才说道:“他们闹着要见世子……”
段韶道:“公主与将军有安排。当初王爷进京,已经把亲兵都带了去。留在秦州的这些人虽然也见过世子,但是只要不是太近,就不会露出破绽。”又补充道:“之前在秦州,公主就扮过世子。”
嘉言听他说到周城,心里又是一堵,脱口道:“你家将军——”
段韶是个精细人,听了这四个字,便知道问题不在公主,心里默默记了。嘉言没往下说,他也不追问,换了话题道:“严娘子这是第一次上战场吗?”
“什么?”
“广阿。”
嘉言道:“我从前杀过人。”
“杀人和打仗是两回事,”段韶笑道,“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刀都快握不稳了,幸好将军就在旁边,救了我的命。”
嘉言摇头道:“我——我父亲和兄长从前也是常年打仗……”
“怪不得严娘子小小年纪有大将之风,原来是家学渊源。”
嘉言冷笑一声:“这些话,你不妨与你家公主说去。”
段韶:……
什么时候公主变成“你家公主”了,偏嘉言还不放过他:“怎么不说了,接着说啊!”
段韶:……
段韶苦着脸道:“我原也知道自己不善言辞,所以话少。”
“知道就好!”
“但是我家将军……”他又接着说道,“去广阿之前,也并不知道自己还能活着回来。”他猜不出周城哪里得罪了这位姑奶奶,就只管把话往惨里说,“幸而严娘子与将士同心协力,才侥幸赢了一局。”
后半句嘉言没有听进去,前半句倒是让她心里一动。不到三万人马应对二十万大军,莫说是周城这个没打过多少大仗的,就是她父亲,恐怕也未必有十全的把握。虽然是用了离间计分化对方人马,但是在实施之前,谁知道管不管用。如此劫后余生,得意忘形,恐怕也是人之常情。
他们能打赢这一仗,他能活下来,阿姐心里大约也是欢喜的吧。欢喜之余,恐怕也不能计较他之前冒犯了。
到这时候面色稍稍缓和,仍悻悻道:“……不知道你家将军有什么好。”
段韶:……
段韶好说歹说把嘉言带回了城,时天色已暮,嘉敏正着急,原先还有些怒气,到这会儿也全都没了,只管与段韶道谢,段韶应付两句就退出来,回头找周城道:“二舅恐怕是得罪了严娘子。”
周城:……
“我最近都没与她说上话!”周城觉得自己冤枉极了,他知道嘉言在嘉敏心里的分量,赶忙着问,“问出什么事了吗?”
段韶摊手:“二舅要够胆,自个儿问去——约莫是和公主有关。”
周城:……
嘉言这气性可够大。
嘉言脸皮薄,不肯赔不是,就只伏在嘉敏肩上道:“阿姐,我心里慌……”她打小是蜜罐子里养大,没受过委屈,这年来,也实在撑得心力交瘁。她从前有父亲,有母亲,有兄长,有姐姐,还有个由着她欺负的弟弟。
如今父亲没了,表姐没了,兄长死活不知道,不敢让母亲和弟弟过来,唯一可以依靠的姐姐心里又有了别的人。
嘉敏舍不得怪她,拍着她的背道:“待回了洛阳,就算是把洛阳翻过来,总能找到哥哥……”她也没有想过如果昭诩当真不在了,回了洛阳,报了仇,之后的路怎么走。她原也不是什么志存高远的人。
自从青州回来,她就只能一直一直一直与自己说,哥哥还活着,他定然还活着。
说得多了,便以为是真的。
那如果不是呢。
“好好睡一觉,”她与嘉言说,“明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