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修没想到自己有这样的运气,那就好像从前他没想到他能有天子之份。
自正光五年,陆氏被废,人都以为陆家一蹶不振。唯王思正劝他待陆家以礼,又以“当初胡氏掌管后宫,陆皇后怎么没的最后也没有定论,兴许是冤案也未可知”为由,下旨起出陆氏尸骸,陪葬先帝。
虽然没有复其名誉,也没有以皇后之礼下葬,已经得到陆家的感激涕零。下葬之日,南阳王妃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南阳王也为王妃上表谢恩,元明修因此有复用南阳王元明炬的意思,却被王思正拦住。
王思正问他:“陛下用南阳王,可有合适位置?”
这还真问倒了元明修:世人皆知,元明炬从前是羽林卫统领,后来心心念念的也是这个。但是这个位置要紧,除了骨肉至亲,元明修哪里放心给别人。他手里人马就这么多,也匀不出给他元明炬。
要外放做个刺史,恐怕非但得不到感激,反而招怨。想来想去,只有作罢。王思正又与他说:“陛下勿急,有的是机会。”他当时不解,一直到这时候,方才明白过来,王八郎说的机会,就是陆四吧。
陆家世代镇守边境,就是陆皇后因罪致死,也只是将陆家诸人降级留用,并没有一撸到底。这就给了陆扬机会。
正光六年,南平王奉命到青州,见陆扬部军容整肃,十分欣赏,破格提拔为自己的副手,后来南平王被急调北上,紧跟着皇帝驾崩,太后惨死,洛阳自顾不暇,陆扬以青州为基础,慢慢蚕食附近州县。
这也是萧南领江淮军南下,越近青州越谨慎的原因。
又半年过去,陆扬趁着各方角力,远交近攻,渐渐地把整个河南道拿到了手里,麾下人马也得到了极大的增长。
“因听说陛下要对中州用兵,”他这时候伏于玉阶之下,却并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他恭恭敬敬地奉上表章,“豫州,广州,颍州,洛州,扬州……河南道十三州刺史联名,嘱我带兵听从陛下号令。”
要放在太平时节,十三州刺史敢如此串联,上位者脸都能青掉。
偏偏元明修并非太平天子,他的诏书出了洛阳,听不听话,就看各地刺史良心了。因心中甚喜,问道:“共有多少人马?”
“步兵五万,骑兵一万。”
“如今都在哪里?”
“仍各自屯守河南道,等候陛下圣旨。”
元明修不由自主起身,走下玉阶,双手扶起陆扬,说道:“陆卿是天饷我耶。”
陆扬垂头,微微一笑:在此之前,他也没有想过,重回洛阳,会是这样的光景。
他从前想的是吴国入侵,他立下战功,得到天子召见,以他的功劳,求圣人复查当初四娘的案子,重振家声。然而现实是,吴军初次入境,打的为天子复仇的旗号,再次入境,洛阳传旨让路。
至于此,知国事不可为,起初一腔热血,慢慢就凉了。
与贺兰重逢,算是另外一个契机。
重逢之时她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如果不是他还记得她的声音,再仔细看她的眉目,他是无论如何也都无法相信,眼前这个面黄肌瘦、手足粗糙的女子就是当初中秋月色里,娟秀如梨花的女子。
什么因,结了什么果,他不知道。
她说:“求将军顾念我姨父于天下功劳,救救我家三娘。”那时候宋王杀了南平王,还是天下共识。
她是被当初奉兰陵公主之命前去杀她的人逼到青州,她只字不提,只求他救兰陵公主。他有时候疑心兰陵公主真的期待被救吗?她真的愿意离开萧南吗,哪怕是因为血海深仇?要知道正光六年,她就曾为了他逼贺兰殉葬。那时候他问过贺兰要不要跟他走,她的笑容十分凄凉,她说:“你救不了我。”
他记得她的这个笑容。
后来再回头看,也知道她是对的,是兰陵公主要杀她,是洛阳顶尖几家宠臣之间的角力,那背后的利益牵扯、两国关系,他陆家自身难保,他连四娘都救不了,怎么去救这个萍水相逢的姑娘?凭什么?
重逢之后,她比从前拘谨多了。他不知道她是自矜咸阳王妃的身份,还是背后时时有支箭对着,又或者是因为那之后,他另娶,她别嫁,原本就两不相干了。她求他说“顾念我姨父于天下功劳”,而不是“你我有故”。
可见她并不相信他与她从前那点旧情,是她可以依恃。总是他不够强大,从前不能护卫四娘,如今也得不到她的信任。
不不不,从前那是在洛阳,他背后是风雨飘摇的家族,面对太后与天子;如今在青州,他麾下兵强马壮,站在他的对立面,不过一介流匪——他有什么可怕?他如今懦弱到面对一介流匪都要退避吗?
他留下了贺兰,就算是为了四娘,也不能让她再落到兰陵公主手里。
那时候她还不是他的袖娘。
贺兰初袖站在窗前,看窗外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她又回到了洛阳,真的,简直像做梦一样。
陆扬这次进京没有声张,甚至没有回家。就住在客栈。他如今进宫面圣了。贺兰初袖并不是不知道陆扬不是太好的归宿,但是……只有他了。在周城和陆扬之间,一条死路,一条生路,根本不用选。
没想到她最终还是和萧南没有缘分,贺兰初袖几乎有些自怨自怜地想,她原本以为上天给她再一次机会,是为了得偿所愿。
却原来并不是。
三娘也没有得到。
她倒不奇怪嘉敏不肯跟萧南南下,她也不傻,在洛阳还有个依仗,去了金陵,还不知道受到怎样的磋磨呢。到头来都便宜了苏仲雪。她有时候疑心苏仲雪是不是也死过一回,不然怎么有这样的运气。
不过——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三娘也就罢了,如果是苏仲雪活过来,头件事肯定是咬死她。想到这里,贺兰初袖忍不住咯咯笑了两声。
既然已经是不可能和萧南再续前缘了,贺兰初袖倒也想得开,横竖天下未定,她还有机会。
——周城从前死得早,连长子也死得早,不到而立。次子篡位登基,后来闹了两三次兄终弟及,摊上两个熊孩子,国力迅速衰弱下去,建国二十八年,亡于慕容氏之手。统共也就芈氏过足了太后瘾。
天底下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些,三娘不知道,周城也没能问出来,更别说其他人了。贺兰初袖很有种天下风云尽在手中的错觉。
她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迎着风,敬自己一杯:她能活到这时候,实在是很不容易。当初三娘逼殉,差点就着了道。好不容易抓住咸阳王这根救命稻草,又不过一时血勇,并无长策,到头来怪她连累他贬出洛阳。
她连累他?可笑,他是不知道他从前怎么死的吧。
如果母亲还在洛阳就好了,酒入肠中,贺兰初袖到底叹了口气,在洛阳就能等到她回来。三娘怎么就不能看好她!她从前是为了三娘留下,这一世,却为了寻她北上,她这个娘亲,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她并不看好元明修与周城的这一战。诚然周城从南平王手里拿到的人马不如从前。他的基本盘还是六镇降军——没有经过南平王整训的六镇降军。但是看看元明修手里的牌吧,哪怕有一张能服众的呢。
元明修得位不正,天下州县原就在观望之中。
要知道,当初洛阳城破得太快,来不及反应,后来南平王兵临城下,却是一场预告过的长途奔袭,仍不见州县勤王。他这半年里又打又拉,才好歹名义上得到天下效忠,其实位置坐得还是不稳当。
这次出兵,就是一个考验。
考虑到洛阳人马有限也好,或者是消耗州县的对抗之力、收敛人心也罢,在贺兰初袖看来,迟早会演变成天下州县联军与中州的决战。云朔七州破敝不说,其余州县隔岸观火也有两三年了,没见过血的,算什么兵?也就陆扬手里六万人马稍稍强一点——但是陆扬的身份资历,又哪里能服众?
河南道也就罢了,他家原就据有青州。
以燕朝惯例,这种大仗非宗室不能统帅。可惜咸阳王死了。如今宗室里,能拿得出上战场的,总不能指望宜阳王吧?
如果她猜得不错,统帅多半是会在元钊和元明炬之间了。元钊对上周城没有胜算,元明炬也没有。就不说中州于周城是主场,于元明修的联军是客场,人马多,自相践踏起来,可比人马少还厉害。
不过,这刚刚好也是浑水摸鱼的大好机会——那就好像周城趁着云朔之乱,收了六镇降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