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想法让周城瞬间如堕冰窟。
嘉敏脸白了一下,然后笑了。
“别笑了!”周城厉声道。缓了口气,又嘀嘀咕咕,“要为难就不要笑了。”笑这么难看,为难谁呢。
嘉敏:……
周城靠在廊柱上。他出来得匆忙,说不上哪里修饰不当,总觉得眉目凌乱。她猜他根本从来细想过他们从前的那笔烂账,无论是她还是贺兰初袖,都有意无意朝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和误导。
他说他们没有从前,只有以后。那就像萧南与她说可以从头来过一样。他们都想错的一件事也许是,他们能够从头来过,她不能。人或如顽石,而岁月如刀,每个人都被过去雕琢成现在的样子。
不记得,不知道,是一种运气。
“我给二娘说了门亲。”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嘉敏:……
行军这么急,还有空给人说亲,也是没谁了。
“那些人,”周城看着脚尖,“你说的那些……姬妾,”两个字,不知怎地就说出咬牙切齿的声气,“给我列个名单,日后我要是遇着了,有一个算一个,我给她们说亲!”
嘉敏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大将军兼职媒婆,那画风可美。
“不许笑!”周城再说了一次,已经没了气势,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三娘是很爱气他,然而如今她身边还有什么人,还有什么人能纵着她。
“半夏是吗?”他问。
“她不是!”嘉敏赶忙道。
周城看住她笑,怎么就应得这么快。他从前那些姬妾她记得很清楚么?
嘉敏心里也诧异,她分明并没有这个意思,倒反像是借口逼他不要拈花惹草是的。不知怎的就歪成了这样。
“等用过午饭,让半夏回来。”
周城吸了吸鼻子:“我还没用早饭呢。”
嘉敏瞪了他一眼,说道:“我出来这么久,再晾着人家不好。”
全程目睹的许佳人站在距离他们约五六步的地方——李琇回宛城之后她就被接了回来——半夏与她说过这个最佳距离,既不妨碍公主与人说话,万一公主需要,也能及时赶到。她问:“公主需要什么?”
半夏说:“掌嘴之类的。”
许佳人:……
当那个年轻将军怒气冲冲出现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有了用武之地——又很担心她大概也许可能不是他的对手。
一开始确实是怒气冲冲,到后来不知怎么又笑了。他生得挺俊,俊得像刀,但是笑起来……笑起来像是这满地乱晃的光斑都被他点亮。许佳人多看了那人几眼,他出来得有多急,衣带系得歪歪的。
她多看了几眼,不无遗憾地把目光收回来,像猫儿收回自己的爪子。这个距离,话不能听得很清楚,偏那句听明白了,“我是你的人”,唔,公主的人。她这个主子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
周城磨蹭了一会儿也只能走了,他下午还有人要见。他也知道嘉敏这里没有完全解决,然而气恼已经没有了。要细说也怪他操之过急。她无非是怕他等不了三年之久。然而之前更难的两年都已经过了。
那时候想起来都觉得渺茫,如今人已经近在咫尺。
她对他没有信心,恐怕也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南平王的死,她失去的不仅仅是她的身份。易地而处,如果他像她一样得到重新来过的机会,知道父兄会死在谁的刀下——恐怕也无暇顾及情事。
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没有什么比生死重要,没有什么比时刻压在头上的灭顶之灾重要。
然而到头来,南平王还是死了。
她反复拒绝萧南,应该就是知道父兄之死与他有关,然而兜兜转转,还是不得不与他成亲,试想她当时心情,恐怕是惊恐多过愉快。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重来一次是逆天,如果改不了命,逆天何用。
但是无论如何,他想,她来中州之后,比从前拘在营中要舒展多了。
时长日久,她总能慢慢再信他。
大约……他心里隐隐泛起这个念头,也许,他们从前并没有这么愉快。遇见得太迟,他对她不会这样坦诚与纵容,她对他的信赖只有更少。以三娘为妾,亏他从前想得出来。要说三娘肯老老实实与人作妾,哪怕是给他作妾,他觉得他能把自己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午饭还是半夏服侍。周城叫了她一起用,有一搭没一搭问她:“你们姑娘素日在府里都做些什么?”
半夏道:“看几卷书。”习字是不肯的,更别提绣花了。她不得不承认,她家姑娘就不是个勤奋的人。
“什么书?”竟然不是骑马射箭,周城想。如果半夏知道他这么想,多半会添一句,爱骑马射箭的是六娘子。
“什么书……都看。”
半夏想了半晌,好像并不能够总结出自家姑娘的偏好。原本王爷世子就心疼姑娘,好容易有了这么个正经爱好,都可着劲儿给姑娘搜刮,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何况家里还有个无所不知的世子妃。
她在这一刻发现她是如此怀念王府,怀念洛阳,怀念那些夏日下午悠长和悠闲的时光,那时候竹苓还在,甘草睡在树荫下的凉席上,簇簇的花落下来。曲莲总在做绣活。石榴累累地垂着果子。
离开洛阳之后,姑娘从不与她提这些,从不。
半夏印象里从不提洛阳的兰陵公主这时候正与人提到洛阳:“原来何夫人出身陈郡,可巧,我嫂子是陈郡谢氏,却如今人在洛阳。”何陆氏哪里敢与名满天下的谢氏相提并论,却止不住喜上眉梢。
又与人说到牡丹:“……家父不爱这些花花草草,倒是母亲说小娘子屋前屋后的,不能没有牡丹,从留园移了十余株过来,给我和妹妹在院子里种着。”
有识货的暗中倒吸了一口凉气。
洛阳人爱牡丹,谁家不种上几株,偏只有留园牡丹成了洛阳一景,可见出色。寻常人家莫说是移植,就是一睹芳容都不可得。也只有南平王妃才不当回事。十余株,那真是滔天的权势,滔天的富贵。
然而嘉敏心里苦笑,从前王府里有王妃应酬,哪里要她来与人说这些闲话,这一恍神,忽听人问:“……小周将军可有婚配?”
嘉敏:……
这年头爱做媒的人可真多。
她寻声看过去,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妇人,杨朱氏。想是家中有小娘子尚未出阁。嘉敏客客气气笑道:“却不好问。恍惚听说是有订亲。”她又不是长辈,也不是近亲,说个“不好问”完全搪塞得过去。
那妇人便遗憾地叹了口气。
边上有人笑道:“阿姐何须叹气,莫说是订亲,就是成了亲,也还能作妾——小周将军生得好相貌,又前途无量,可是打着灯笼都没处找的好亲事。”她知道杨朱氏家事,她家里尚未出阁的就只剩下一个庶女。又不是自个儿肚皮里出来的,要能拉扯了一家富贵,作妾又有什么丢人。
这话说得,嘉敏只觉浑身毛都竖了起来。
许佳人忽然笑道:“这位夫人说笑了,小周将军怎么敢委屈了令爱千金。”
嘉敏斜睨她一眼:“多嘴!”
席间陡然一凛,像是有冷风刮过去,再定睛看时,并没有什么异样。兰陵公主仍是笑吟吟的模样。
其实在座夫人最为遗憾的还不是小周将军有订亲,而是南平王世子竟然早早就成了亲,而且世子妃至今尚在——居然没有在****中意外。不过光看兰陵公主这份气派,做不了世子妃,做个妾也是好的。
有人默默盘算,南平王世子还要几日才到。
被诸多妇人惦记的南平王世子元昭诩这时候绝对没有这么旖旎的心思。断断续续传到他耳朵里的消息,他父亲没了,是宋王萧南下的手。他还带走了三娘。
“……那大约是宋王与圣人的约定,”济北王笑吟吟地说,“杀了南平王叔,就给他兵甲、人马,放他南下。”
昭诩不作声,他不能松口,怕一松口,会嚎叫出来。
他知道济北王想他痛苦,想他崩溃,他不能让他如愿。他说的不一定是真的,或者一定不是真的,父亲不一定死了,就算是,也不一定是死在萧南手里。如果果然是萧南做了这件事,他就一定带不走三娘。
这些话里,一定有假。
“云娘……”济北王又笑了,“出府了。赶明儿我请了她来家里,也让十四弟听听娘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