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萧南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反复地说,杀了她!她背叛他。他并不是没有遇到过背叛,那之后他比从前更小心谨慎。他从来都不觉得三娘会背叛他,她胆子那么小,她知道他的逆鳞,她敢拒绝他,但是不敢背叛他。
他一直这样觉得。
然而现在她就站在这里。十步,十步的距离,他从未有过失手。虽然他起初不过是想逼停。他知道周城有与他一战之能,谁叫他走得急,亲兵没有跟上呢——但是三娘没有。她受不起他一箭。
这个姿态,足以逼他们停下来面对他。
但是当她当真勒住马,在月光下与他对峙,他心里不可抑止地生出那个声音:杀了她!他觉察到他勾住弓弦的指尖在微微颤抖,拉住弓弦需要付出很大的力气,但是松手——会像流星一样轻快。
杀了她,就能留住她。哪怕是变成一具尸体,她也必须在他身边,永不背叛。如她所愿,就如她所愿,死在他手里。这个念头仿佛是火苗,一簇一簇地往上蹿。月光这样冷,竟无法冷却它。萧南注视着这团火焰,像注视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另外一个人。
偏那马驮着她往他又走近一步。
“别过来!”他几乎想要对她说,但是他没有。
“从这里往南,再走三百里就是永安镇,”他听见她的声音,和着月光一起流淌下来,汩汩,泛着银白的光,“那是我的殒命之地。如果殿下一定要杀了我,就把我埋在那里,也算是……有始有终。”
原来她从前就死在那里,已经这么近了。
那仿佛是一个命运的诅咒,她总会死在他手里,他想。
他微微垂下眼帘,银白原来是他的箭尖。他的手抖得这么厉害,箭尖却坚定如同被寒冰封印。她死在永安镇,然后时间往回转,转到正光三年的初夏,绿荫匝地,初实累累。她想要从血泊中救起她的父兄。
这个心愿也许比避开他、避开她的命运更为强烈。
那之后许多人的擦肩而过,许多人的不期而遇,生与死的轮转反复,她拦不住帝国的土崩瓦解,也最终没有拦住她父亲奔向死亡的脚步。
他这时候要仔细去回想那个晚上,重重暮霭遮住了他的眼睛。那些突然喷出来的血,扭曲的面孔,他紧紧抱在怀里的头颅,那些当时就定格的……就如父亲所说,你不知道哪一天是你的命运。
“如果那天,”这回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如果那天你父亲没有出事,你是不是会陪我回金陵?”
“是。”嘉敏的声音比他更低,然而她并没有犹豫。
他说他们可以从头来过。他不知道这句话击中她,或者是击中二十年前的那个少女,她留在她血液里始终不肯熄灭的一点灵魂之火。
然而你不能苛求命运,说它没有给你机会——如果他当时不贪图人马和武器,如果他当时能救下她的父亲,如果她放弃复仇,这就是机会。
萧南手一松,长箭离弦——
周城惊得脸色都白了,半夏更是尖叫出声,然而长箭无声无息钉在了距离马蹄半寸的地方,深深地、深深地插入了泥土。
萧南手里已经没有箭了,长弓微微下垂,周城的箭还对着他,他也没有多看一眼,他根本就没有抬起眼睛。
一向是三娘不敢看他,这一日,却是他不敢看她了。
“你过来。”他说。
嘉敏犹豫了片刻,果然纵马再前行了两步。
“他会帮你报仇?”他问。他也会为她报仇,只是她说她等不了那么久。也许她是对的。他该杀了她,但是也许不必这样急。
嘉敏摇头:“我的仇,我自己报。”
那是怎样一条崎岖的路,无数明枪暗箭,无数可能死于非命。别人不知道,他知道。他难道不能在金陵忍气吞声过完这几十年?或者他难道不能在洛阳安安稳稳做她兰陵公主的驸马,半生的锦绣繁华?
从前他不能,如今她也不能。
“三娘还欠我一件事没有做,”萧南忽然说道,“虽然时过境迁,但是我知道三娘素来一诺千金。”
嘉敏:……
千金算不得什么。
“你答应我!”然而他根本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你答应我,要活着。”如果一定要死,她只能死在他手里。
嘉敏纵马退了半步:“我答应你。”
萧南一眼也没有看她,他拨转马头,疾行而去。
周城手里的弓终于垂下来,他促马走近嘉敏:“他说什么?”
“没什么。”嘉敏说。
她到这时候才留意到他穿的白衣,像是这些天他都穿的白衣。他是在给她父亲戴孝吗?她不知道,也没有机会再问了。
他们没有这个运气。
“……接应的人就在前面,不远了。”周城道。
对宋王他也是佩服的,到底是萧南,再往前多走百步,就进入他的射程了。他只身前来,这一步可险。
南平王死讯传到的时候,他刚刚收拢了近五万人马,参差不齐,剔去老弱病残,也不过三万出头,还不是立刻能用的。大多都留在秦州。秦州乱成了一锅粥,南平王以下,骄兵悍将,谁也不服谁。
邵宗也不是个有主意的。
有人要回师洛阳,找元钊问个清楚,再请皇帝出面主持公道——虽然南平王就死在洛阳城外,但是到底双方没有撕破面皮;虽然他们都知道南平王生前不承认这个天子,但是既然他在这个位置上,就该有所决断。
也有人要南下追击宋王,为南平王报仇,然而接下来又为主力、路线争闹不休。
谁没有点私心,谁不想趁着这个机会党同伐异,扩大自己的影响?南平王之前带去洛阳的不过五千精兵,这里云朔乱军,有足足三十万。南平王压得住那是南平王,如今洛阳可就只剩下一个元钊。
周城带了五百人就上路了,当然还有贺兰初袖。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他对她说,“找不到三娘,黄河就是你的归宿。三娘从前与我说,贺兰娘子聪明,但愿她没有看错。”
贺兰初袖:……
合着三娘还说过她的好话。
“我听说陆将军如今镇守边关,”贺兰初袖这样说,“我与陆将军有旧,如果将军不疑我,我愿意走这一趟,为将军做个说客。”
他信她才见鬼了。
江淮军是走走停停,有时绕路,他有贺兰初袖画的路线图可以抄近路。不过她一直强调,如今形势与从前不同,萧南未必会走同一条路,她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会从永安镇过河——那是陆家的地盘。
周城追了七八天才追上江淮军。
总算——
他转脸看住嘉敏的侧容,忍不住笑了一笑。过去的总算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