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赏了半盒梅花糕给潘贵人,说是新晋的厨子,赏她尝个鲜。
潘贵人难得这样的好儿,几乎是受宠若惊。她不比李十二娘,背后有家族姓氏撑着,也不像别的嫔妃,太后就当是空气。她因着前儿那个小潘儿,左右被看不顺眼——只能怪祖宗给错了姓氏。
心里寻思大约是李贵人临盆的缘故。要李家没出事,她固然不敢肖想她腹中的孩子,太后也不至于起这样的念头。毕竟是先帝已经废了的祖制。但是如今……既然李贵妃难逃一死,那孩子总要有个人来照顾。
太后日理万机,要给个宫人,未免辱没了那孩子的身份。这满宫里贵人数下来,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呢。
她素日里甚得皇帝宠爱,竟忘了皇后才是后宫之主——只怪穆皇后存在感实在太低。
因喜孜孜收了,想着等皇帝过来,一块儿尝鲜。
太后跌跌撞撞赶到凝阴阁的时候,凝阴阁的婢子说:“贵人被陛下召去了乾安殿——太后有什么事吗?”
太后站定了片刻,却说:“无事。”
有什么事呢。
还能有什么事呢。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所谓覆水难收,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这时候收手,还不知道下场会如何呢。
“太后?”阿朱瞧着太后茫然走的这几步,忍不住开口问道,“……要上辇吗?”
太后摇了摇头,信步走去,这皇宫原是极大,只是她平日里并没有太多留意——便是这后宫之主,行、坐、卧也不过三五处。
冬已过半,草木凋零,而天色将暮,更添了凄凉。
“阿穆这些日子可好?”太后忽地问起。
穆皇后是皇帝亲定,太后没有插手。对于这位皇后,太后既不特别喜欢,也没有特别厌恶,素日里不过晾着。好在这位皇后也是省事,讨不了太后欢心,也讨不了皇帝欢心,竟也我行我素地过了下去。
以她的出身,大体上总出不了错。只要穆家不给她生事,皇家就当是供个菩萨,物质上总不至于亏了她。
只是青春正好的年岁,这样形神如枯木,多少让人唏嘘。
阿朱中规中矩应道:“穆主子贞静,是陛下的福气。”
“是啊。”太后突兀地笑了一声。从陆皇后到穆皇后,皇儿倒是挑了个不多事的。从前先帝的于皇后也不多事。
从凝阴阁绕过去就是润景殿,再过去长亭,华音殿,兰池宫……不知不觉走出老长一段路,阿朱提醒道:“太后,前面是乾安殿了。”
太后又怔了怔,在风里站了片刻,阿朱给她披上披风,铅灰色的风吹过她的脸,她说:“阿朱你跟着我,有多少年了?”
“回太后的话,阿朱跟着太后,有十三年了。”
太后“哦”了一声,她原是记得的,只是忍不住要问。十三年。先帝驾崩前夕,国事尽托了清河王——其实她后来想过,如果不是当时先帝病来得急,周肇征蜀未归,兴许还轮不到清河王。
那后来……也就轮不到她了。
先帝那头咽气,周氏这头就满宫搜她,她躲在掖庭里,大气也不敢出。死了好几个宫人。哪条路不是血染红。那些拥她上位的人,就一定怀了什么好心么,也不见得。无非怕外戚坐大,不好收拾。
——要论外戚跋扈,她胡家如何及得上周家。她又用了几个私人——太后自觉把南平王一家归入到宗室当中,并不算在外戚里。
想到周氏的手段……太后不知不觉打了个寒战。周氏进宫的时候,周家未起,于皇后还坐得稳稳的,膝下亦有嫡子。
皇儿……皇儿是心大了,见识却又短了。他知道什么,他知道他娘捱过多少日子才有的今天么。
灰影出了乾安殿,借着暮色一溜儿小跑,猛地就要斜穿过去,忽然耳朵一痛,人生生被提了起来,紧接着一声大喝:“站住!”
那灰影抬头来,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小幺儿,生平哪里见过什么大人物,登时慌了个手足无措,开口也结结巴巴,半天没说个子丑寅卯出来。阿朱不耐烦,直接训道:“见了太后,还不跪下?”
小幺儿“扑通”跪了下去,乱七八糟地磕头喊:“太太太……太后万安。”
太后这才回过神来,定定瞅了他一会儿。小幺儿半晌没听见叫起,又抬头来觑了一眼,吓!小脸都煞白了。
“太后?”阿朱也察觉到不对劲,喊了一声。
“搜搜他身上……”太后轻飘飘抛下一句,却自顾自往前去了。阿朱跟之不及,只得把气都撒在小幺儿身上:“起来!”
太后并不知道会搜出什么,或者到这时候,搜出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她跨进乾安殿里,耳边是一声一声的通报:“太后——驾到——太后——驾到——”就如同寺里的钟声迢递。
脚步却是轻的,皇帝并没有迎出来,迎出来的是满脸惶恐的潘贵人。
“圣人呢?”太后问。
“圣……圣人在书房。”潘贵人战战兢兢地说。
太后往前走。
“太……太后!”潘贵人叫了一声。
“什么事?”太后问。
“妾、妾身谢过太后赏……”潘贵人结结巴巴地说。
太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脚下不停。
“太后!”潘贵人又叫了一声。这次太后没有应,脚步一转,已经向着皇帝书房去了。潘贵人腿一软,几乎是瘫倒在地。她今儿不过才和皇帝提了声太后,尚未说到赏赐,皇帝脸色就极之不好看。
想到太后的雷霆之威,潘贵人挣扎着起来,又摔了下去,一咬牙,再爬了起来——可恨这不是在凝阴阁,她总共就带了一个宫人过来,如今还留在里头呢。乾安殿的宫人,眼睛可都长在额头上。
好容易捱到书房门口,就听见太后不阴不阳地问:“陛下在写什么?”
“皇儿深感心浮气躁,正在抄《莲华经》。”
“……此经能救一切众生者;此经能令一切众生离诸苦恼;此经能大饶益一切众生,充满其愿,如清凉池能满一切诸渴乏者。如寒者得火,如裸者得衣,如商人得主,如子得母……如渡得船……”
太后目光落在“如子得母”上,稍稍一偏,看到案头的梅花糕。
“皇儿抄完了这经,要供到佛前去么?”太后问。
“正是。”
太后沉默了片刻,目光不知怎地又飘了一下,却笑道:“永宁寺如今佛法昌盛——”
“皇儿福薄,不敢有劳永宁寺大师!”
太后迟迟“哦”了一声。
“母后这个时候来乾安殿,可有什么训示?”皇帝问。
太后再迟疑了一下,说道:“哪里就说得到训示了——无非是天凉了,过来看看奴才们有没有尽心,该添减的衣裳、被褥,陛下便虔心向佛,也不可熬到太晚,过了酉时,就不要再进食,免得睡不安稳……”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落在了案头的梅花糕上,是潘贵人给带来的,母后不喜欢潘贵人,并不因为她做错了什么,就因了她姓潘。
皇帝冷笑了一声。
但凡他喜欢的,他母后就不喜欢,可怜这个丫头,连一盒梅花糕尝了好,都舍不得吃完了,巴巴儿给他送过来。这东西隔夜就硬了,还能吃么。
太后出了乾安殿,小幺儿还跪在那里,太后看了他一眼,阿朱说:“禀太后,并没有……搜出什么。”
太后“嗯”了一声,其实比起圣旨,还是口谕更好。这么个年纪的小幺儿,也不像是识字的,要能中规中矩背几句圣人之言,也由不得人不信。不然皇儿派他出来做什么,他又为什么一见了自己,撒腿就跑?
那小幺儿全然不知道眼前的贵人心里起了这许多波澜,犹自心心念念地想,今儿倒霉,赶不上赌场开局了。
风又紧了一紧。
太后吩咐道:“阿朱你守在这里,再有人出来,就封了乾安殿。”
阿朱微微张嘴,却应道:“是,太后。”
“着人来报我。”
“是,太后。”
再有人出来……到再有人出来,就该是来报死信了,太后淡淡地想,这孩子,自找的死路……不知道淑景殿里那位怎么样了。
王太医垂手立在殿下,十分为难地道:“李贵妃身子是强健,但是催产……催产可伤身。”他心里也知道那位李贵妃家里已经没人了,太后不会留着她,无论从什么角度考虑,但是话总要说在前头。
“那孩子呢?”
“……孩子也怕弱。”王太医说。
“能活么?”
“七月活,八月死……如今还没到八月。”
“那就催吧。”
皇帝元明钦死在正光六年十一月十九日戌时一刻,乾安殿里慌慌张张往外找太医被阿朱拦下,太后再来,就只看到他摇摇晃晃地倒下去,同时倒下的还有潘贵人——当然,没有人会在乎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