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初袖“噗嗤”一笑:“怎么,她没告诉你么,在嫁给萧南之前,她可还订了好几次亲呢。”
她心里其实也是诧异的:除了萧南,三娘还会和别人订亲?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虽然知道三娘和她一样死过一次重来,但潜意识里总还觉得,没有人比萧南重要,对于三娘来说。
“哦,”周城也不动气,只笑道,“都有谁,说来听听?”
贺兰初袖心思略一转,也明白过来:订亲有什么用,她一早就与他说过,三娘是嫁给了萧南——她这时候是恨不得回到过去,狠狠给自己几个耳光。却说道:“管他是谁,总轮不到将军你。”
“是吗,”周城眼望着足尖,目色里多少有些阴沉,他对她客气,她敢蹬鼻子上脸!“有个消息,王妃大约是没有听说——宋王北上了。”
贺兰初袖怔了一下。
前世六镇乱起,她已经是皇后,虽然后宫不同于前朝,但是太后与皇帝死掐,作为皇帝最忠心的盟友,这些朝事,她自然是知道的——何况萧南是她的表妹夫呢,三娘可是她最重要的筹码。
所以萧南北上的时机她记得清楚,他是随南平王大军北上——莫非这混蛋又在套她的话?
只冷冷应道:“那又如何?”
“王妃不想见他么?”周城笑嘻嘻地问。
贺兰初袖:……
获悉萧南与嘉敏联手设局、通过她哄于瑾入彀时候的惊恐与绝望,纵然是过了这么久,还是心有余悸。那就仿佛天塌了一重又一重,萧南死了,她绝望,萧南没死,比他死了更让她绝望。
原来她曾经那么傻,一心想嫁给他……傻得就和当初三娘一样。
之前有过的心气……后来知道是奢望了。兴许她早该想到:之前三娘不是这样么,三娘当初付出不比她多,条件不比她好?他感动过么?她这时候从头疑心起,她当初以为的,也许并不是事情的真相?
如果萧南确然在乎过三娘,为什么南下不待她,又为什么纵容她与苏仲雪联手杀了她?她不知道。
人心这样复杂,你以为你明白了,但也许并没有。
后来再选咸阳王,是退而取其次,亡羊补牢,也是无可奈何,死中求生——谁知道他不成器。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气候,哪怕有更得天独厚的条件。
凭什么三娘就有这个运气,一遇萧南,再遇周城,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凭什么她就没有?贺兰初袖抓紧了身下的草甸子,暗夜里,她知道她手指粗糙,这双手,如今已经粗糙到能挂破衣裳上的丝。
她惨然笑了一声,声音里疲惫——从身体到精神上都疲惫。你以为和这个混蛋斗智斗勇,不会耗费她的力气么。
他的这句话几乎让她全线溃败,她疲惫地问:“……将军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周城蹲了下来,这样,她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冷漠的,像冬夜里的星子,“三娘为什么会与别人订亲。”
贺兰初袖:……
贺兰初袖真想一巴掌抽醒他!
三娘为什么会想和别人订亲,她怎么会知道!
他当她是他的情感顾问么!他到如今也不过边镇上一个不成气候的反贼,还远远看不到前景,如果不是三娘知道他后来有出息,他以为她的眼睛能看到他?想得真是比花儿还美。贺兰初袖恨恨地想。
“我不知道。”她说,“三娘年已及笄,笄年许嫁,有什么不对。”
“你我都知道有什么不对。”周城说。
贺兰初袖:……
“将军或许知道,但是我——”
“你当然也知道。”周城打断她,“就像你知道南平王会北上,知道萧南会南下,知道我有朝一日会入主洛阳一样,你当然知道。贺兰娘子,你也该知道,你的命在我手里。并非我不能杀你——”
“那将军为什么不杀我?”这句话几近于自暴自弃。
“问得好!”周城龇牙再笑了一下,“我不杀你,是因为你我之间,还能做一笔交易。”
贺兰初袖:……
这半年下来,能说的基本都被逼得、被吓得、被骗得说了,她还有什么价值?
交易?什么交易?她听见自己的心在砰砰砰地直跳:既然是交易,自然有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之说。
“宋王不会在乎贺兰娘子的生死,朝廷也不会,”周城慢悠悠开口道,“这是贺兰娘子首先要知道的:天下在乎贺兰娘子性命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三娘子,她想你死。你一日不死,她一日不能心安。”
贺兰初袖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三娘不会放过她——她已经下了决心,就不会半途而废。
“还有一个呢?”
“你的母亲。”周城道,“我在意三娘,三娘兴许会顾虑令堂,但是我不会顾忌令堂。换句话说,我会倾向于让你死。”
贺兰初袖:……
“将军想与我做怎样一个交易?”贺兰初袖道,“总不会是眼下这桩吧?”就为了问三娘为什么会订亲——答案的靠谱与否还得靠自由心证——而饶她性命,她不信。这个混蛋是个精明人,她从未见过他做赔本生意。
“当然不是。”周城这回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要萧南的南下路线。”
萧南想要南下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这个混蛋会知道她是与萧南一起走的,也不算奇怪。但是,贺兰初袖总觉得有点不对,具体哪里不对,一时竟理不出头绪来——他要知道萧南的南下路线做什么?
难不成要拦路打劫?前世周城到死都没有腾出手来对南用兵,拦下萧南有什么用?他的对手在北方!
却听周城又补充道:“如果说这世上有人对于宋王和三娘子所知甚深的话,我想,那是非贺兰娘子莫属了。”
贺兰初袖:……
她对三娘比别人知道得多一些,这是众所周知,但是她对萧南——他怎么知道她对萧南所知甚深?
他怎么知道!
贺兰初袖猛地坐起,脱口道:“你——你知道了?”
周城几乎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接口就道:“不错,我猜到了。”
一瞬间,两个人都听见秋风打在帐上,啪啪啪的响。秋虫在草丛里唧唧唧地叫,连星光落下来,都像是有了哗哗哗的声音。更别提腔子里咚咚咚跳得欢。他们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唯有帐外的芈二娘不知道。
她知道周城常常来找这个女人。
她不在意周城有别的女人。男人免不了三妻四妾,她的父亲是如此,兄长如此,日后阿昭成了亲,恐怕也不会只守着正妻。这个女人……当初周郎说她是个逃奴,眼下听来,她当然不是。
但是即便不是,如今也就是个落毛的凤凰,并不能够威胁到她。
她心里好奇的是那个久闻其名的“三娘子”——谁家三娘子?她不知道,也猜不出来。能和咸阳王妃、宋王这等身份扯上关系的女人,总不会是个歌姬、舞姬或者婢子之类的身份吧。
正如贺兰氏所说,她身份如此尊贵,无论她和谁订亲、成亲,又怎么轮得到周郎?
然而周郎心心念念都是她。
她觉得心酸,心酸难耐。
却听帐中周城说道:“我也听过乡野传闻,有人得了病,忽然又好了,张口却说起别处的话,对千里万里之外了如指掌,偏偏忘了自个儿是谁;也听说有巫人能知百年前、百年后——起初我以为,贺兰娘子也是如此。”
芈二娘心里一紧:原来这个贺兰娘子能知生前身后事么?原来周郎来找她,并不是……这个想头倒让她生出微微的欢喜。
贺兰初袖干巴巴笑了一声:“那将军什么时候想明白的?”
“贺兰娘子泄露得太多了。”周城目光往帐顶飘,帐顶黑乎乎的,像夜色张开一张大嘴,足以吞噬这世间所有……所有的秘密,“贺兰娘子像是知道得极多,而大多数事情,都与贺兰娘子自己有关。”
“那又如何?”
“贺兰娘子每次说起来,都感同身受,就像是亲身经历一般。”周城声音略略转冷,他心思有些缥缈,不仅仅是贺兰初袖,三娘她……她与萧南哭诉梦话的时候,可一点儿也不像是在说梦。
三娘说起平城芈二娘时候的惆怅,三娘对他的了解,更不像是……道听途说。
“……但是有的事,贺兰娘子说得并不对。”周城道。
“哪里不对?”贺兰初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走调——也许是太静了的缘故。
“譬如说,”周城目色又沉了下来,“贺兰娘子像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咸阳王妃。”三娘说,贺兰初袖三番五次加害于她,是因为她会挡她的路。她哪里挡过她的路呢,因为她嫁给了萧南。
但是三娘又说,贺兰初袖并没有嫁给萧南。
可想而知,贺兰初袖是想要名正言顺做宋王妃的,所以三娘才会说,她妨碍了她——因为萧南想娶三娘。
但是结果她成了咸阳王妃。
她知道这么多,竟不知道咸阳王会事败身死么?如果知道,为什么不推拒这桩婚姻?还是说,她的预知,只是命运的一部分,不是全部?不不不,他试探过了,她知道全部,和她利害相关的,全部。
每一个细节。
惊人的……细致。
那么,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意外?这些念头在周城心里盘旋了许久,无数苦想、纠结和彷徨的夜晚。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不对,”周城淡淡地说,“有一天,我过河的时候,忽然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屏住呼吸的不仅仅是贺兰初袖。
“去年暖冬,河上还是结了冰,远看着像是能够打马而过。”周城慢慢地说,“但其实不能。假使我当时跑马过河,少不了破冰落水,便侥幸没有淹死,恐怕也会落下病根,没准就一病不起。”
竟然不能梦想成真……贺兰初袖十分遗憾。
周城笑了一下——像是看穿了贺兰初袖的遗憾:“但是我没有——因为有人阻止了我,告诉我这冰薄,不能过马,所以我没有死,所以我今儿才能在贺兰娘子面前,与娘子说这些有的没的。”
“我还是不明白——”
“贺兰娘子之所以不幸落进冰窟窿里,是因为贺兰娘子从前走过这条路,因为贺兰娘子从前顺利地过了河,到了河对岸,但是没有人告诉贺兰娘子——如今,这河已经不能过了。”
贺兰初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