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芸还在目瞪口呆中--她可没听说过哪家贵妇人能这样撒泼动气到七情上面的,却听嘉敏低声问:“这是谁?”
芳芸怔了一下,方才应道:“谁?”
“要我家抵命的是哪家夫人?”
“卢、卢家。”话出口,芳芸又有点懊悔,三娘子又要做什么--她这会儿倒是忘了,方才她还生怕三娘子什么都不做呢。这转念间,嘉敏已经掀了帘子大步走进去,芳芸伸手,拦了个空。
嘉敏穿的戎装,虽然就只是个娇弱小娘子,这戎装上身,凭空就添了几分英气,一进门就吸引了无数目光。
已经有人认出她来了:“是兰陵公主……”
“去年册封的么?”
“是前年了……前年底。”
“南平王养在平城的嫡长女,听说是世子胞妹。”
“不是说,和李家订了亲?”
“可不是,李十一郎也去给世子做傧相了……”
窃窃私语,眉目传话,在贵妇人中有一个算一个,很快,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来者是谁。
如果说从前她们看嘉敏的目光有挑剔的,有嘲笑的,有猎奇的,这时候通通都成了怜悯:这个有爹生没娘养的姑娘,最大的倚仗恐怕还不是娶了后娘就有后爹的爹,而是一母同胞的兄长罢,如今兄长又--
连未婚夫也……
说起来也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众人都想兰陵公主这全副武装,几步走来杀气腾腾,冲的应该就是料事不周的南平王妃,却不想嘉敏距离王妃还有三五步就止了步,劈头问的却是:“卢夫人这是要为袭击我兄长的贼人出头吗?”
这一问不知道多少人惊掉了眼珠子,跌碎了下巴:卢、卢夫人?关卢夫人什么事啊。
一时所有目光又都往卢夫人涌过去。
卢夫人今儿赴宴,穿的深紫色百裥裙,裙上贴金鹧鸪双双对对,枝头喧闹,又朵朵花开,配大红帔子,端的是瑞气千条,热闹非凡,只是这时候挂记爱子安危,眉目里又惊又愁,又愤恨焦虑,上好的妆容早被冷汗热汗冲得无影无踪,黄气毕露,皱纹纵生……只是这时候也都顾不上了。
被嘉敏拎出来质问,当时莫名其妙,反问道:“兰陵公主何出此言?这虽然是你南平王府,要没个缘由的--”
嘉敏打断她道:“若非如此,卢夫人怎么会对我母亲喊打喊杀?那些贼子如今最怕的是什么,难道不是我南平王府的赶尽杀绝吗,卢夫人急贼人所急,赶着来为难我母亲,岂不是让贼子拍手称快?”
几句话一气呵成,厅中寂然无声。
这些贵妇人虽然资质有高有低,有富贵闲人也有霹雳手段,但是这几句话都听懂了:毁掉南平王世子婚礼的,害得他们子侄如今下落不明的,是贼人,不是南平王妃。他们如今在一条船上,理当同仇敌忾。
迁怒于南平王府,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
卢夫人有些发懵,她原也不是伶牙俐齿之人,只是心急爱子生死不明才出言不逊,这时候醒过神来,只讷讷道:“我原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嘉敏接口就说,语气略低,语速略缓,缓慢中给人以郑重和真挚的错觉,“夫人信我,我知,我阿兄在那里,我表哥在那里,我--”她停了一停,仿佛是哽咽。
也许不是。
然而在场众人无不领略到了。是啊,这种心情,谁能比她更懂呢,这是南平王世子的婚礼啊,生死不明的不止卢夫人的七郎,还有与她相依为命的兄长,她的未婚夫婿,当然还有胡家大郎。
--并没有什么人把胡家大郎的生死归入到兰陵公主必须伤心伤神的人物里去。
“……我刚从外头回来,”却听嘉敏道,“我穿了阿兄的甲胄佩剑,原是想带部曲去接应阿兄……”
仍是平平常常的语气,座中人却不由自主想道:也是南平王府人丁不旺,除去一个昭诩,底下二郎还嗷嗷待哺。三娘子、六娘子也不过才近及笄之年,都未出阁,临了事,家中连个主事的男子都没有。
南平王眼下可是在前线为国尽忠呢,留了这一家子妇孺,还在天子脚下,竟被人踩到头上来了!
想南平王府何等富贵,南平王妃何等得圣人之心,这样的人家,竟需要家里金尊玉贵的小娘子亲披甲胄,在座都是燕朝顶尖门第的贵人,多少物伤其类,有人红了眼圈,有人甚至直接哭了出来:“我的儿--”
却是李家九夫人。
就和卢夫人一样,她的儿子也在随行傧相之内,卢夫人尤能振作精神对南平王妃发难,她是直接一头昏了过去,到这会儿才醒。醒来就听到嘉敏的话,她原是个心软无算的糊涂人,登时就哭了出来。
嘉敏:……
嘉敏决定不予理会,继续说道:“……却不想宫里已经得了消息--原本圣人正要出宫,来贺我阿兄大婚,幸而消息及时,当即命宋王领兵平乱。我自问骑射不及宋王,悍勇不及将士,所以折转回来。”
她和王妃一样,都不敢抛出昭诩已经无恙的消息--这消息一出,这里的攻守同盟就建不成了。
不少人“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怪不得她身着甲胄,眉目中英气凛凛,到底将门虎女,便技不如人,气度却是不输的。
南平王妃瞧着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三娘做得对。这里是洛阳,便有乱臣贼子,能有多少,跟随我儿前去迎亲的,哪个不是文武双全的好男儿,还能怕了他们?如今又有宋王接应,想来无事。”
边上贵人纷纷低应道:“承王妃吉言……”
“但愿如此……”
王妃又话锋一转:“只是眼下天时已晚,外头形势不明,在座都是我南平王府的贵宾,千金之躯,不宜涉险,诸位要是不嫌,就在我府里歇了,待天明了再说--就怕事起仓促,我府中招待不周……”
“王妃多虑了。”
“哪里哪里--”
这对母女一唱一和,渐渐安抚住来宾。原本婚事吉时在晚,照例是要安置来宾的,虽然因了这变故,需要安置的宾客比之前料想的要多,好在南平王府原本就婢仆众多,训练有素,倒还料理得来。
戌时近末,绷了整晚的神经,不少人倦意上脸,渐渐就散去了。
剩下的如果不是精力较常人更为旺盛,看热闹大过天的,就是苦主,譬如卢夫人,李家九夫人,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去歇着的,生怕错过消息--哪怕只是片刻。
她们不肯散去,王妃也不好回屋,连着袁氏、嘉欣、嘉媛几个陪坐,嘉敏换了衣裳又出来。席间上了两次瓜果酪饮,风越来越凉,也只有灯盏方才神采奕奕,然而这神采中,渐渐也透出夜色的凄清来。
其实嘉敏想着,这乱象,恐怕是要持续到天明的,对方是有备而来,有心算无心,萧南也好,她和嘉言的那些部曲也罢,都是仓促上阵,也许战斗力略有胜出,也未必就能碾压--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只不知道背后黑手是谁。
她没有亲临其境,既猜不出贼人是什么构成,也想不明白在父亲权倾天下之前,有哪个敌人这样心狠手辣,又不守规矩。前世并没有这么一出。前世也是要到天下大乱之后才没了规矩,如今尚是承平。
至少洛阳尚在承平。
在后来……十年之后,她倒是见过周城专拣了春节发动攻击,那是在战中,还多少人猝不及防就做了他乡野鬼。
想到这里,心里忽地一动,从来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莫非这幕后黑手--
这一念未了,就听到了脚步声,因静,脚步声就格外清楚,清楚到仿佛带了外头的风霜,带了刀剑的喑哑,挟着夜色茫茫直冲进来:“王妃!”
南平王妃蓦地抬头来,目光炯炯:“有消息了吗?”
来人伏身行礼道:“宋王殿下求见。”
厅中竟还静了片刻,连嘉敏都有片刻说不出话来,过了子时,也许已经是丑时中了,谁都没有再抱希望,即便真有消息,论理也该到天明了再来禀报--忙了整晚,宋王也不是铁打的人。
竟在这时候来了。
片刻的静默之后,厅堂中才发出低低的“啊”的声音,是期盼,也是惶恐,多少复杂到无法诉诸于言语的情绪,在空气里弥漫。
南平王妃深吸了一口气,不管什么消息,好或者坏,总是要来的。
“请他进来。”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