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妩!”
“阿娘!”
两声惊叫几乎是前后脚,嘉敏觉得自己头疼得更厉害了。这时殿堂上再没有奔跑和摔倒的人,视野之中已经很清楚了,刺客就只有一个人,身量高挑,装扮像是舞姬一流,匕首压在南平王妃颈上。
嘉敏算是知道了为什么那些歌姬、舞姬、乐工为什么最先逃窜起来。要没那里一乱,昭阳殿里这许多人,还拿不下一个刺客?
“叫他们放下兵器!”刺客叫道。
守在昭阳殿里殿外的侍卫不敢违抗,一个一个依言放下兵器。
太后并没有出什么事,阿朱扶着她,面色苍白,摇摇欲坠地站在后方。
皇后瘫软在地上,没有人管她——嘉敏并不知道,那个被刺客杀死的婢子,是陆静华从陆家带进宫的珍珠,紧要关头,就只有她顾着她。
从现场判断,应该是皇后第一时间就反应了过来,掀翻了面前的樱草纹紫檀木长案,堪堪挡住刺客的长刀。长刀陷进案面,刺客情急之下拔不出来,回身出匕首,杀了一个上来救驾的婢子。到嘉敏命令所有人不许动,形势急转直下,她又运气极好地抓到了自投罗网的南平王妃。
有这张挡箭牌在手,上至太后,下至婢子,连侍卫在内,没有哪个敢轻举妄动。
还真是……
嘉敏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王妃好,是夸她骨肉情深呢,还是不知轻重。
身边更不知轻重的嘉言已经按捺不住,被嘉敏一把逮住手腕,底下一脚踢在腿弯,嘉言一个站立不稳就栽了下去,昏头昏脑间手里仿佛被塞进一个东西,定睛看时,是嘉敏头上的发簪。
嘉言:……
她阿姐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居安思危啊。
但是这么小一支发簪,比不得弓箭、弹弓,有远程杀伤力,便纵然簪尾被磨得尖利如刃,又顶什么用呢?正在发愁,忽听得耳边一声弦响——却是不知什么时候,一只琵琶被丢弃在了案几边上。
嘉言顺势躺了下去。
这动静已经惊动了刺客——所有人都在屏气凝声,怕一个不慎惊动刺客,伤到南平王妃,太后在那儿看着呢。说起来南平王还真是流年不利,去年听说是他家哪个姑娘遭了劫,今儿又轮到王妃——刺客手下一紧,余光扫过来。
嘉敏推开案几,慢慢站起身,裙裾遮住嘉言的身体,她战栗着说:“这位、这位娘子,要怎样……才肯放了我母亲?”
“你母亲?”刺客放慢了语速,声音有些沙哑。
她拿下南平王妃的时候,留意到太后失态,就知道这位身份非同小可。话说回来,今日昭阳殿中,身份非同小可的人多了去了。没准靠着这张牌,她今儿还有机会逃出生天也不一定。
绝望中一线希望之光,刺客沉住气:“太后面前,有你说话的份?”
嘉敏看了太后一眼,刺客的余光有意无意飘过来。嘉敏道:“太后自然也希望我母亲平安的。”
刺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嘉敏忙“诚惶诚恐”:“一定的,我保证、我保证太后会答应你的条件,我、我是兰陵公主……”
刺客死死盯住南平王妃的后颈不作声,满殿贵人,哪里容一个外四路的公主来打包票。王妃感受到背后目光森然,却是想:阿言哪里去了,为什么站出来的是三娘?阿言这个傻孩子,可千万别……冲动!
如果嘉敏知道王妃这时候心中所想,恐怕会感叹知女莫若母了。也只有亲爹亲妈,这时候还替儿女担心。
当然这时候嘉敏没工夫想这么多,只顾觑着刺客的表情,战战兢兢又添一句:“太后、太后是我姨母。”
一句“姨母”出口,满殿贵人心里纷纷腹诽:太后算她哪门子姨母,嘉言也就罢了。对了,嘉言怎么不出面,倒叫她出这个风头!
刺客心里却是暗喜,这样说来她没猜错,手里这个女人就是朝中最受太后宠信的南平王妃了。
眼珠一转,却是问:“你是三娘子还是六娘子?”
嘉敏心里暗暗吃惊,知道瞒不过人,应道:“我行三。”
“原来是三娘子,”刺客语声一厉:“六娘子人呢?”
“阿言她、阿言她——”
“她不会连亲娘都不要了吧?”刺客冷冷笑道:“叫她出来见我!”
显然兰陵公主的名头,远不如太后外甥女好用,嘉言咬牙,手心里都是汗。她已经从琵琶上割下来两条琴弦,再割两条,缠在银叉子上,就能够做一把简易弹弓,她没有弹丸,只有一根簪子。
只有一次机会。
却听嘉敏说道:“……阿言年纪小,方才看见母亲……吓得昏过去了。”
嘉言:……
阿姐“败坏”她的名誉可真是不遗余力。
“……好教娘子得知,母亲不止是阿言的母亲,还是我阿爷的妻子。”嘉敏面上浮出极惶恐的神色:“要母亲有个万一,阿爷一定不会原谅我,我、我……”声音越来越低,微微的颤意,显然恐惧至极。
这个信口雌黄的丫头,南平王妃哭笑不得地想,赶明儿全洛阳都知道了,南平王对王妃爱重,连长女都靠边。明明在极危险的处境中,竟生出一丝丝的甜意:虽然没有三丫头说得那么夸张,但是丈夫爱重自己却是真的。
满殿贵妇,不知道多少人心里不是滋味。
刺客心里想的却和南平王妃不一样。她在宫里时日不短,南平王妃和嘉言都是常常进宫的,只是没打过照面。去年太后寿辰闹腾不小,嘉敏的名字也听人提到,听说是被挟持出了洛阳。这自古,有后妈就有后爹,何况这位三娘子的后妈还有这么硬得不得了的靠山,恐惧也在情理之中。
一时面色放缓:“我要两匹汗血宝马。”她说。
嘉敏“大喜”。
当然她不会认为刺客的要求会这么简单,等要来了马,没准下一步就是要王妃陪她出城。不过这会儿她扮演的是个天真和恐惧的小姑娘,当下“喜形于色”,往太后看去,口中道:“请太后赐马!”
太后点了点头,说道:“阿朱——”
“不劳烦阿朱姑姑,”刺客阴恻恻说道,下巴朝嘉敏点了一点:“你去!”
嘉敏略略吃惊,张嘴要说话,刺客已经锐声道:“你去!你亲自去,带两匹马回来。我知道这昭阳殿外有的是羽林卫,不过三娘子你要想清楚,如果你亲手害死了王妃,你阿爷饶不饶得了你。”
嘉敏当然是最好的选择,比阿朱好,比这昭阳殿里任何一个人都好。因为南平王妃的性命,对她至为要紧。她又不比嘉言,宫里上上下下人面熟。她来洛阳能有多少时日,这宫里能走过几个地方,认得几个人!
“太后?”阿朱做个口型,太后微微摇头,她不敢冒这个险,她宁肯放走这个危险的刺客,也绝不敢让妹妹有半点闪失。
耳中只听嘉敏畏畏缩缩问道:“……我?”
刺客没有回答,似是不屑浪费这口舌。
嘉敏又转向太后,眼睛却是定定地看着阿朱,片刻之后,眼皮微微下垂,口中嗫嚅道:“太后?”
太后怔了怔,阿朱已经会意,看到嘉言的裙角。虽然她仍然不知道这对姐妹在搞什么鬼。太后道:“既然她叫你去,你就去吧。”
“可是……”嘉敏结结巴巴问:“汗血宝马……汗血宝马关在什么地方?”
南平王妃:……
阿朱应声道:“汗血宝马在飞龙厩。”
“飞、飞龙厩在哪里?”
要别人这样问,刺客多半会认为他是在拖延时间,但是嘉敏之前已经成功地在她心里留下“这个姑娘爹不亲娘不爱,所以极少进宫,所以没见识”的印象,反倒觉得正常,也不出声阻拦。
阿朱看了看刺客:“飞龙厩在西苑,南熏殿以北。”
“南、南熏殿在哪里?”
殿中已经有人笑出声来。
南平王妃真心觉得,要不是自己眼下命悬一线,能一口血喷嘉敏脸上去!刺客脸色也不好看起来,到阿朱不畏烦难,细细把从昭阳殿到飞龙厩的路线一一说给嘉敏听,末了问:“都记住了吗?”嘉敏乖巧地点头说:“记住了。”方才稍稍好转。终于问完了,刺客心里竟有一种“终于完事儿”了的轻松感。
嘉敏提起裙子,从长案后头走出来,大约是走了七八步,距离刺客十二三步,忽然大叫一声:“不好!”
两个字,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短促而尖利得像啸,震得人耳膜一阵嗡嗡嗡。
又出什么事了,几乎所有人心里都忍不住想,连刺客也忍不住愣了一愣,转头向她看过去,然后……然后背心一凉,很凉,凉得就好像一截冰,从后背穿到了前胸。但是她低头看的时候,只看到一点银光。
碎碎一点,就好像夜里从瓦缝间漏下来的星光。
结束了,她想,果然就和他说的一样,跑不掉的。“如果能跑掉,你可以试试,我绝不追究”。虽然没能跑掉,不过,她的任务还是完成得很不错罢?她想要扭头再看一眼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但是没有成功。
方才、方才她们可都在瑟瑟发抖呢,最后一个念头,让她唇角有了一丝得意。